相比戴善武这三日来的度日如年,明楼却非常的淡定。
完全就是一副我不心虚的样子。
他倒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不心虚。
这一次调查组的四位副组长中,姜思安存在感不高,一直是陪着另一位副组长戴善武。
明楼猜测对方应该是得到了张安平的命令,负责教导戴善武并刻意结交对方。
他自然是认出了姜思安就是曾经的冈本平次——老实说,这件事对他的冲击还是挺大的。
又扯远了。
第三位和第四位副组长分别是岑痷衍和边季可——岑痷衍是二号情报组的“负责人”,另一位叛徒出身的边季可本来是明楼要防备的对象,但岑痷衍却告知明楼这位也是自己同志后,明楼简直要乐死了。
一正四副五个头子,三个自己人,外加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另一个虽然威胁很大,但对方心思不在调查事务上,这给他操作的空间可就太大了。
结果也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不仅完美的完成了张安平秘密交待的任务,还成功将手尾收拾的干干净净——没错,明楼对自己收拾的手尾没有任何不安的地方。
就连灭口“徐松德”都是戴善武的主意,他不认为审查能审出什么东西来。
更何况他明楼还是毛仁凤的人,在局本部,戴春风不处理这些杂务的情况下,谁敢动毛仁凤的人?
所以这三日来他非常的镇定。
甚至他还有“看乐子”的心态:
扣押他们的当日,扣押他们的特务毫不犹豫的敢对戴善武动手——明楼有九成九的把握敢肯定这些特务是张安平的兵,只有张安平的兵才能不畏惧权贵。
张安平人在三战区,有人拿的兵当枪使,这必然是瞄着张安平的。
而以他对张安平的了解,想算计张安平的人,到头来都得头破血流或者头破血流。
不知道这一次算计张安平的人,会是普通意义上的头破血流还是最严重的头破血流?
正靠脑海中思索着张安平会怎么反算对手来打发时间,门锁被开启,明楼将想法尽数从脑海中驱离后理了理衣服,淡定的坐在了椅子上。
然后,他就看到张安平独自一人跨步进入。
看到这熟悉的脸庞,明楼心中惊喜,目光也从平静转变为喜悦,但下一秒,张安平的一个手势却让他凛冽起来。
手势代表着隔墙有耳。
明楼心中惊疑不定,自己被拘押的三日来,不是没检查过屋子,怎么没发现窃听装备?
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张安平最擅长的物理窃听!
“张……长官,”明楼故意将称呼拉长,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嘲弄:
“好久不见啊。”
张安平心说“小明”反应真快啊!
他皱眉,用不满的口吻道:
“明楼,我们毕竟在一起并肩作战了数年,你何必闹得如此僵硬?”
他声音放缓和:“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如此?”
明楼:
“张长官,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凡是做过的必会有痕迹!”
“老祖宗也曾说过,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明楼的声音非常生硬。
张安平坐下,手指无意识的轻巧桌面,沉默一阵后,问:“什么意思?”
“张长官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张安平反问:“明董事长?”
“是你干的?!”明楼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愤怒和仇恨。
张安平则错愕:“你认为是我干的?”
随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当时你动用过日伪的力量调查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没数吗?”
“我!不!相!信!巧!合!”明楼一字一顿。
他的话换来的是张安平长久的沉默,许久后,张安平撂出了五个字:
“我无愧于心。”
说罢,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只有明楼气喘如牛的声音。
“我们共事数年,你不相信我,反而相信一个……笑里藏刀的杂遂吗?”
明楼不语,许久后用强做平静的口吻道:
“我迟早会查明真相!”
张安平笑了笑:“到时候,我希望你不会忘了现在的态度。”
明楼的回应则是冷哼。
“这件事你要查便查,若是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找我——下面咱们进入正题,我负责审查秘密调查组的山西之行,明主任,接下来的问话至关重要,我希望你不要将个人情绪代入其中,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两人进入了一问一答的环节。
张安平事无巨细的询问着山西之行的种种,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作罢,曾经共事的两人,在问答之中尽显生疏,仿佛是有一道巨大的鸿沟摆在了两人前面。
在结束了问询以后,张安平叹了口气,说了句“数年出生入死的情谊比不得一个杂遂的谗言,明楼,我对你非常失望。”后,带着自己的笔记离开了明楼的房间,只剩下明楼一人在房间里发呆,许久后,明楼愤怒的砸碎了一把凳子,狠狠发泄自己的愤怒。
接下来,张安平对岑庵衍、姜思安和边季可都展开了询问。
他尽显工作狂的性子,尽管三人的问询结束后已然是深夜,可张安平依然不停歇,随后对调查组的其余成员展开了询问,其中还包括明楼的影子明诚。
一番忙碌结束,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一宿未睡的张安平整理完厚厚的问询笔记后回到了局本部,利用局本部的电台向山西的两个情报站发出了电报,要求两个情报站派人回重庆协助调查,忙完这一切后,他才在局本部的休息室中休息起来。
张安平的支持者遍布军统,但真正的嫡系却在已经解散的京沪区和三战区——核心班底是上海站,过去的京沪区也算是他的嫡系,三战区这边,虽然大部分都是嫡系了,但还是有山头存在,比方说卢耀辉所代表的军统监察势力。
他对局本部的影响力,最初凭借的是自己的口碑和众多的学生,不过之前他回局本部期间,从上海调来了一波嫡系力量,虽然他后来又回到了上海,但这一波嫡系力量却扎根在了局本部。
虽然局本部中现在有张安平的嫡系力量,但对比整个局本部来说,完全是沧海一粟。
局本部,真正的掌权者,是毛仁凤!
毛仁凤的职务是主任秘书,主要负责军统内部行政管理和日常事务协调——各区站组的独立自主权相当高,他只有用经费能影响到区站组这些构架,但在局本部中,除了戴春风,他毛仁凤便是当之无愧的话事人。
这也是毛仁凤为何能将张安平的人当枪使的原因。
若是在局本部没有自己带出来的嫡系力量,毛仁凤上哪找枪?
张安平开始了对秘密调查组的审查后,毛仁凤就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次日一上班,发现张安平忙碌了一宿才睡下后,毛仁凤便心动了起来——趁现在不如了解下张安平这混蛋到底是怎么审查的?
他是真的审查还是别有用心?
说来也巧,这时候关押秘密调查组的安全屋送来了一波档案进行了归档,毛仁凤问清楚是何物后不由暗笑起来。
安全屋送来的是张安平问询时候的录音和文字记录。
按照军统的规定,所有窃听的内容都要分成文字版本和录音带版本,以方便后期的各种查询,安全屋送来的正是这些物品——这些物品都是要进档案室分类保存的。
他立刻来到了档案室,连登记都没有进行,便直接让档案室的人找出了安全屋刚刚送来的东西,他没有选择录音带,而是直接翻阅起了文字记录。
最先看的自然是戴善武跟张安平的对话。
当他看到张安平给戴善武布置的任务后,整个人头都大了。
“张安平,你特么太不是东西了!”
戴善武没有意识到张安平让他交出一份调查报告的目的,可罪魁祸首的毛仁凤一看就明白了张安平的用意。
丘戈勒马!
他暗骂张安平无耻。
自己辛辛苦苦布置的局,本部大楼中一番话就让他低了三分,再让戴善武这么一查,哪怕是查不出来什么,也能变相的告诉戴善武:
看,完全就是有人故意在用我的人扫的面子,你到底该恨谁心里有数了吧?
强忍着赶紧想法子破局的心思,毛仁凤看起了其他人的对话记录。
翻到明楼跟张安平的对话记录后,当他看到“杂遂”这两个字后,整张脸都不由绿了。
苟鈤的张安平,天杀的张安平,你才是杂遂,你全家都是杂遂!
低俗!下流!卑鄙!无耻!龌龊!恶心!
整张脸不断冒绿光的毛仁凤一遍又一遍的大骂着张安平,过分了,太过分了,太太太过分了!
大家都是文明人,哪怕是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可怎么能在背后诋毁人呢?
绿油油的毛仁凤心中恨极。
呼哧呼哧的平复了心情后,继续查看其他人的询问记录,随着不断的观看,他慢慢发现了对话中的疑点。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他重新拿起了从第三份对话记录也就是张安平和岑痷衍的对话,重新逐字阅读起来。
这一看就是数个小时,随着最后一份记录看完,毛仁凤长呼了一口气,心道:
好你个网办单张安平,找替罪羊的本事真特么高啊!
这其实跟他最初时候设想的一样。
他最初的时候就担心张安平会拿明楼当替罪羊,因此做好了准备——他的准备是借机挑拨张安平跟戴善武的关系,让戴善武保下明楼。
同时他还利用张安平的兵嚣张跋扈的特点,想让老戴在心中对张安平生出间隙。
但张安平破局的手段挺高,他没有处置动手掀翻戴善武的特务,却让戴善武去暗查为什么他的兵会来拘捕调查组,如此一来,他的局不仅被破了,还会让戴善武对他生出不满。
现在的情况是他不仅会被戴善武“记挂”,而且还要面临失去一员大将的结局!
从心里讲,毛仁凤并不认为张安平的做法有问题,毕竟他很确定张安平就是谋划了明镜之死的幕后黑手,而在明楼摊牌的情况下,一脚将明楼踹翻不得翻身,这明显还是留情的缘故。
搁他,必然是防患于未然——肯定要整死明楼才行。
但问题是毛仁凤很看重明楼。
他虽然在军统内有些势力,可真正能“打”的没几个。
而明楼呢?
这是真的有本事,富家大少出身,却精通各种特工技能,而且在潜伏的时候能完成政府职员到特务机关副手、再到伪政府权力边缘层的跃迁,能力可见一斑——毛仁凤的嫡系中,最缺的就是明楼这样的人才,放弃明楼,对毛仁凤来说是弊远大于利。
“怎么保他?”
失去了戴善武这张能保明楼的牌后,毛仁凤想保下明楼,能用的手段非常有限。
他静心沉思,思索着保明楼的方法之际,一名手下急匆匆的冲进了档案室。
“主任,主任。”
面对手下的连声疾呼,被打断了思绪的毛仁凤怒道:“天塌了吗?慌什么?”
“戴老板喊您开会。”
“开会?什么会?”
“张、张长官——”手下中就没敢喊出张世豪来:“他完成了要明主任调查小组的审查,要汇报审查结果,老板让您参会。”
毛仁凤心说张安平这个王八蛋特么就不能慢点吗?
心里骂骂咧咧了一通后,毛仁凤在起身之际下定了决心。
“走!”
毛仁凤昂首挺胸,大义凛然,仿若从容赴死的壮士。
会议室中,张安平最早进来。
他是先向戴春风汇报的——会议上讨论的事,多半其实都是在私下里通过气的。
戴春风做事不喜欢讨论,他本是强势的性子,习惯了一言九鼎,哪有讨论的习惯啊。
但张安平在汇报的时候称自己想压一压明楼,再加上他的儿子也在调查组中,所以决意开个会。
戴善武要想在军统之中立足,他这个当父亲的自然不能过于呵护。
正是出于这多方面的考虑,戴春风才决意上个会,大家“讨论讨论”。
单纯的讨论讨论,如果真有人觉得自己行,那就呵呵……
军统容不下这么牛逼的人!
张安平难得参加军统核心层的会议,再加上他终究是个小辈,所以早早的来到了会议室中。
随着开会时间的到来,一位位军统权力人物走入了会议室中,看到早已在会议室中等待的张安平,纷纷上前问好。
江山系的元老们态度最为和煦,过去他们还拿捏着长辈的架子,但随着戴春风已经多次在私下场合的暗示,这时候面对张安平,他们可不敢摆谱。
说到底,尊敬是靠实力获取的,过去的张安平,是老戴的外甥、是老张的儿子,所以是他们照顾的晚辈。
但现在的张世豪,是大名鼎鼎的张长官,是侍从长口中的虎贲,是日本人眼中的噩梦,是忠救军真正的掌权人,在军统最强势的一方诸侯,再牛逼的人,只要脑子没进水,就拎得清。
除非像毛仁凤这种更有野心的权力者。
几位江山系的元老,跟张安平坐到了一起,笑眯眯的交谈间,一个个话里话外的向张安平表态:
毛仁凤可代表不了咱们江山系,我们都是你坚定的支持者。
张安平笑吟吟的接受着元老们的示好。
直到毛仁凤进来。
张安平锋芒毕露的来了一句:“毛主任,你这可是压轴啊!”
“哈哈,手里事多,各位见谅,幸好老板还没来,要不然愧煞老毛我。”毛仁凤满脸堆笑。
一名江山系元老见状阴阳怪气道:“毛主任做事细致,事无巨细都不放心,这可是好习惯,要保持呢。”
毛仁凤似是没听到话语中的冷嘲,还刻意认真的解释:“位卑权重,不敢大意,不敢大意啊!”
有人打算再刺一刀,但这时候传来了警卫的声音:
“老板到!”
全场十几人纷纷肃然。
戴春风跨步走入会议室,如鹰隼般的双目扫视一通后才走向了主位,他直入正题:
“诸位,这一次喊大家过来开会,是为了山西调查组之事——安平,你先向大家通报下。”
安平!
这是戴春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中称呼张安平的真名,而不带姓的方式等于毫不避讳的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但没有人在意张安平是不是他外甥这回事了。
张安平起身,说起了自己的审查结果。
张安平的审查结果是:
山西调查组本来有足够的时间赶在共当前拿到东西,但因为明楼的犹豫和拖延,导致了错失良机,所以他认为明楼应该为这一次的失利背锅。
当张安平说完后,会议室内众人神色不一,不少人心生疑惑:
明楼出身于上海区,曾经还是张安平的得力副手,按理说二者是一条线的,为什么张安平这时候要针对明楼?
故意为之?
还是……另有缘故?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一个坚决的声音响起:
“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