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刀剑一样。
点点血斑晕染扩散,碎肉漂浮,翻出水花。
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浑浊的汗珠滑落额头,失去焦点的瞳孔重新聚。
晴天朗日,天光刺目。
双耳汩汩淌血有蜂鸣,赫德班喉结滚动,干的发慌。
死了?
白星文……死了?
就这么……一个照面,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
“啊,啊……”
柴狗喉咙像被堵住,胸中喉管紧紧闭拢,哑巴一样嗬嗬地挤出气流,两片嘴唇仿佛三伏天黄土场上泼出的一层浅水洼,眨眼蒸干,龟裂出密密麻麻,无数死皮。
噗通!噗通!
双膝碰撞。
后头的走狗随从辨出人头,跪倒甲板,水渍蔓延长裤,流淌一地,全身不住发抖。
完了。
全完了。
白少爷死了!
让老族长知晓,便是化身成为五世农奴,五世娼妓,拆出大腿骨头给上师炼化作法器罡洞,也不够偿还此生罪孽!
不行,要把人抓回去。
柴狗双目充血,豁然抬头,对上金目刹那,瞳孔缩成针眼大小,所有鼓胀升起的胆色,皆如被银针戳破的气球。
青年衣衫猎猎,虎步龙行,肤比秋天黄麦,一身银白铠甲,腰间数块腰牌随风碰撞出响,更有一张玄铁面具,一枚精致纽印。
伯爵印!
兴义二字,龙飞凤舞。
大顺兴义伯!淮水郎将!青年宗师!
他怎么会在这?
赫德班脑子被巨大的信息量灌成茫茫空白。
梁渠金目中尽是冷漠,捏紧拳印,喝若雷霆:“光天化日,安敢犯驾钦封诰命郡君,戕害朝廷重臣!?有胆行刺,无胆报名?”
噗通!
“误会!请,大人,赎,恕罪!”
顾不得为何会是陷阱,赫德班没有丝毫犹豫,更不敢验证腰牌、官印真伪,跪倒梭舟船头,用半生不熟的官话求饶。
经幡宝船之上。
莲花宗的僧侣亦是面露严肃,来接引女子登上莲花佛座,竟无意招惹到大顺高官。
忽然。
梵音灌耳,响彻天地。
“觉杰吉楚朗,却吉当玛托挖出赢。(这雪雾般的误会,需用辩经的日头来化。)”
赫德班刚要翻译。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梁渠侧耳倾听,似在分辨,其后勃然大怒,“逆贼番僧,袭杀命官,起淫邪祸心不止,竟还敢侮辱我过世母亲!”
什么时候侮辱您母亲了?
该死!
没有给赫德班任何思考时间,一抹绚烂枪光划破长空!
宝船内上师丹增曲杰大惊,抓起左右随从蹬地纵跃破窗。
哗!
热刀切黄油,经幡根根断裂,风中飘扬,宝船从中均匀的裂成两半,顷刻沉没,僧人、白家随从惨叫之际纷纷坠落蓝湖。
“楚哇惹,楚哇因!(一切都是误会)”丹增曲杰面色严肃,跳跃凌空,将弟子左右丢出。
梁渠额角青筋暴跳,怒目噬人。
“你还侮辱我的父亲!”
“不是,没有,大人,误会!”
“哞吼天哈!”
赫德班以头抢地,竭力劝阻,然梅开二度,皆是面对如此戏谑的理由,此时此刻,上师丹增曲杰再傻也反应过来,即刻手捏佛印,口诵咒文。
泽鼎震颤。
溺业触发
溺业积累:三十
溺业果真是大雪山搞的鬼!
尿一座骕骦将军庙才三点溺业,对大雪山的僧人出手,掐一个手印,居然立马涨到三十?
不!
不止!
僧袍鼓胀,丹增曲杰踏水而行,落入到水中的僧人齐齐唱诵经文,金字蔓延水面,如铁索交织。
溺业积累:五十
溺业积累:六十
溺业积累:八十
瞬息之间,原本被驱散的乌云快速聚拢翻涌,电光雷霆在其中翻涌酝酿,恐怖气机正锁定水上梁渠。
浩瀚天地,偌大蓝湖,竟对一人生出敌意!
了不得。
梁渠驻步,眉头紧皱,其后心念一动。
哗。
天空阴云溃散无踪,哪有什么乌云盖顶,哪有什么雷霆电光,分明是个晴天朗日。
“嗯?”
丹增曲杰愣怔,僧人愣怔,极力劝阻的赫德班也愣在原地。
“好胆!”
暴喝再传,丹增曲杰不敢大意,再催术法,狂风大作,本平静的蓝湖顷刻间掀起……
什么也没有掀起。
风平浪静。
撼不得此间天地半分!
有鬼!
无往不利的因果业障居然不起作用!
梁渠蔑笑。
西域番僧,安敢布雨行云!
丹增曲杰启开法眼,见梁渠“乌云盖顶”,确认溺业奏效,只是掀桌时,被另一股力量按下,不,等等!
乌云之下,一阵金光闪烁,浓厚乌云像银镜上的水雾,被顷刻抹去!
溺业溃散
溺业积累:无
怎么回事?
什么手段?
丹增曲杰瞠目结舌,恰此刻,长枪悍然挥下!
危机刺痛眉心。
丹增曲杰吞咽口中冰髓,脚步腾挪,逆转心法,毛孔中滴滴淌血,他踩踏坚冰,铁板横身,竟是千钧一发之际闪躲出去!
“拒不受死,罪加一等!”
枪锋骤转,梁渠单臂横抡枪杆。
湖面炸开百丈水幕,断如峡谷,狂潮扑面。丹增曲杰双掌合十,袈裟鼓荡间祭出雪亮双刀交错格挡,金铁交鸣震得虎口崩裂,条条蛛网裂纹顺沿刃口蔓延。
咔!
三角碎片划破脸颊。
顶级灵兵,一个照面崩裂。
断崩之前,两根冰锥顺沿刀柄刺出,直插梁渠面门。
性危命急,梁渠不闪不避,单单闭上双目。
“砰!”
冰锥刺中金光眼皮,寸寸崩裂!
丹增曲杰亡魂大冒。
这是何等金身?何等横练?
答案是龙虎金身,是斗战胜,是未时照耀的太阳!
梁渠咧嘴,顺势用力一转,汹涌如潮的沛力顺着枪杆绞入双刀。无数双刀碎片轰然炸裂,丹增曲杰借势倒飞,半空扯断胸前佛珠串,一百零八颗骷髅珠齐齐飞出,化作黑风扑噬。
“我是佛,你也是佛?”
踏水腾空,单手翻转,长枪舞成满月银轮。
骷髅珠触及枪芒,即刻爆出腥臭绿火,却在触及铠甲前被无形罡气弹开,坠落江面,烫出白烟。
没用!
统统没用!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枪尖穿透最后三颗骷髅珠直取咽喉,体内冰髓药力刺激,丹增曲杰咬破舌尖喷出血箭,血珠在空中结成“卍”字法印。
“大顺兴义伯居然是二境臻象,大宗师!?”
水域外,蓝波涌动,悄悄观摩的白辰鸿朗暗暗心惊,他奉白辰风兄长之命,前来观察状况,确保梁渠不会被莲花宗抹杀,掩埋相遇事实,致使大顺迁怒。
不同于闭关潜修的兄长,白辰鸿朗对一个能大脯天下的臻象青年记忆犹新,没想到前年才突破的梁渠,两年不到便是二境,比一境的雪山上师更高,而且实力比想象的强得多!
莲花宗上师以手段无穷出名,竟完全奈何不得兴义伯,甚至兴义伯有几分故意放水,任凭对方手段尽出,只用一杆长枪应付。
只是几个回合交手,莲花宗上师完全落于下风!
砰!
长枪再度横扫。
黑袍金刚真罡当空炸裂,伤势逆反,丹增曲杰再一口鲜血吐出。
“哈,哈!”
丹增曲杰大口喘息,粘稠的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
适才的每一个招数,皆是他燃烧性命击出。
横练?无用。
溺业?也无用。
业力集众神通?还是无用!溺业积攒不起来,根本无法引导!
自己尚要分心凝冰踩水,对方踏水而行,打不过,根本打不过,差距如鸿沟天堑,若非对方有意要观察自己手段,早在一个照面便是死了!
莫非他是冲大雪山来?
丹增曲杰灵光一闪,想通前后关窍。
伏波斜指。
梁渠不急紧逼。
这是一个绝佳机会。
自己境界占优,又有大日如来克制,还是在白天,太阳性质之下,体内气海翻涌扩张,船上更有蛙公坐镇,假使有危险亦可提前反应,不趁势好好观察莲花宗的个中手段,一枪戳死太过可惜。
“再来!再来!”
水底。
闷响阵阵。
肥鲶鱼挥舞珊瑚锤,一捶一个,挨个敲晕给上师加持的僧侣。
涡宫。
龙娥英落到大河狸此前打造的水下宅院,自册页之上,洋洋洒洒,给梁渠书写报告。
“臣河泊所淮水郎将兼雪山使臣梁渠谨顿首奏禀:
时年四月初三日未时正,臣奉河泊所钧命,护送江淮大泽蛙王亚父蛙公,淮东河泊所五品长史,归蓝湖省亲。舟至蓝湖东域,忽有雪山寒雾漫卷而来,经幡纷舞,梵音阵阵。
白氏逆贼星文胆敢藐视王法,率莲花宗番僧十二众,竟以破甲冰锥击穿臣座船龙骨,皆因觊觎郡君龙氏美貌……幸赖郡君龙氏贞烈机警,鸣金示警……”
写着写着龙娥英摸了摸脸颊,再拿银镜,又烫又红。
嗯,全是被猴子带坏的!
“随行妖僧(空出姓名)(疑为北庭细作),见事败露,刺伤镇淮军大将阿肥……现已勘验其随身文牒……
此案人证物证俱获,凶器证物封存于宝船冰窖,伏乞:
一、着瀚台府兵围剿白氏宗族。
二、请鸿胪寺彻查京师摩尼院番僧名录。
三、旌表兴义伯夫人节烈,旌表水卒肥鲶鱼等……
淮水滔滔可鉴臣忠,逆波汹汹难撼天威。臣等未敢专擅,恭请圣裁,谨附证物清单、伤者供状、白星文及番僧尸首恭呈御览。
河泊所淮水郎将臣梁渠,顿首谨奏。”
涡宫内洋洋洒洒。
涡宫外同样洋洋洒洒。
血点落上江面,晕出一个又一个红染团。
短短三十个长呼吸,未足半炷香,两柄珊瑚锤挥舞不歇藤兵捆绑,水中吟唱加持的僧人全部沉水。
僧袍破裂,狼狈逃窜的丹增曲杰自知大势已去,不再逃窜,双手合十。
“施主,可有余地?”
梁渠惊讶于对方居然会说官话:“可以,拿你的命!”
“拿摩阿弥达巴亚。”
没有余地。
诡异气机自丹增曲杰身上冒出,伴随气机,他的肉身猛地干瘪,褐色的肉皮贴紧骨头,眼窝深陷。
几分刺痛扎入眉心,梁渠对这气机无比熟悉。
仪轨!
然未等气机升腾昂扬。
轰!
诡异气机轰然溃散。
又是这奇怪感觉。
油尽灯枯的丹增曲杰匪夷所思,但他很快明白了,阴影遮盖天地。
抬起头。
缥缈白雾贴沿住手掌每一条纹线流走。
大手掌心肉隆起圆满,色赤红,犹如兜罗绵;掌纹现一千辐轮宝之相,纹路分明,辋、毂等悉皆圆满;其每一根指间都有网缦,犹如雁王的蹼,颜色金黄,纹路如绫罗!
丹增曲杰瞳孔回缩,心生恍然,礼赞吟唱。
“拿摩阿弥达巴亚。”
旋即,
惊天轰鸣响彻。
磅礴气浪压得方圆二里水泽低下三丈,变作低洼,汹涌的气流落下,赫德班等人化作滚水葫芦,淹没在骇浪之下。
不是如来威力。
而是梁渠祭出大日如来的同时打出一拳,丹增曲杰爆出白雾,砸入水底,炸开大坑,又深深扎入淤泥之中!
“拿摩阿弥达巴亚。”
丹增曲杰仍在礼赞,他外表不见动静,内里的血肉骨骼,脏腑经络,脉轮,早已经烂成一团,只是臻象的滂湃生命力在支撑。
目光渐黯。
声音渐弱。
终是悄无声息,化一缕草原清风。
“哼。”
梁渠鼻孔出气。
这些邪僧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而是觉得真正的修行便该是如此。
从小到大,身边人这样说,从小到大,师长这样教,从小到大,同伴这样做。
把蓝色唤作红色,把红色唤作蓝色。
他抬头再看远方。
白家暗中窥探的宗师早已狼狈离去。
有《眼识法》,暗中之人焉有躲避之理,白家里同样有人藏心思。
哗啦。
肥鲶鱼背负双锤,抓起赫德班丢上梭舟,顺带回涡宫,含出龙娥英。
“认识我么?”
“咳咳。”赫德班吐出几口水,头脑眩晕,听到问话,以头抢地,“认识,兴义,伯,星文无知,犯错,大人,大量,原谅。”
梁渠抓起赫德班腰间牌子:“明日午时,我会去白家讨个说法。”
赫德班眼睛被水蒙住,不停吞咽唾沫。
“听不懂?”
“懂……是!”
“滚吧!”
蓝潮涛涛。
赫德班衣裳上结出冰霜,独自划着梭舟赶回白家。
圆头指挥江豚,将切成两半的经幡宝船从水底打捞上来。
梁渠特意用了斩蛟切船,只需要稍微修一修,就是一艘献给蛤蟆的好船。
“不能动”捞出上师尸骨,龙炳麟将其绑在赤山马背上。
梁渠翻阅龙娥英写的册页,神采奕奕。
“写得好啊!文采飞扬!来,香一个!(づ ̄3 ̄)づ”
龙娥英欢喜问:“会不会写的太严重?”
“没事,刚刚好。”
抄家什么的肯定不行,白家要切割太简单,但不说的严重点,怎么把事情搞大?怎么把水搅浑?
先掀屋顶,再开窗户。
“赤山,趁新鲜,抓紧时间把人和信送去帝都!”
“嗤!”
打个响鼻,把册页塞入胸前小匣,赤山纵身一跃,踏空而行。
“梁卿!”尘埃落定,老蛤蟆迤迤然从船舱中走出,“你说的情诗呢?快写出来予本蛙看看!”
“来了来了,保管能流传千古,龙瑶、龙璃,取笔墨……”
龙娥英目光盯紧。
梁渠声音越说越小。
傍晚。
眉眼挂冰霜的赫德班踉踉跄跄奔行瀚台大街,有认识的武师全吓一跳。
赫德班,白明哲的得力下属,威望极高,堂堂狩虎大武师,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不等赫德班走到白家,收到消息的白明哲率先出现在赫德班面前,见其一身凄惨,大为惊骇,尤其是赫德班周围不见其余人踪影。
“怎么回事?赫德班,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白星文呢?他的那些手下呢?”
“族长!白星文死了!”
“什么?”白明哲瞳孔放大一把抓起赫德班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快说,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我不是让你跟着他吗?瀚台府里还有人不认识你?谁又能奈何得了你?”
“不是瀚台府的人。”赫德班并未受伤,然经历今日之大起大落,让他的精神极度衰弱疲惫,说话虚弱无力,“今日上午,我随星文少爷出门,去到港口上迎接了冰轮菩提寺的丹增曲杰上师。”
“冰轮菩提寺?他怎么会去迎接上师?”
“因为一个女子,一个祸水,港口接到上师,星文便带上师一路深入蓝湖,碰到另一艘造化宝船,船头上站一高挑女子,星文少爷见到后跟丢了魂一般,刚上船,便被人打炸开来,尸骨无存。”
白明哲根本不关心什么女子不女子。
造化宝船!
朝廷御赐宝船!
被人做局了!
白星文深得白辰风喜爱,怎么会在这个要紧关头死掉?
封锁消息,不能让前任族长白辰风知道!
白明哲第一反应如此,第一命令也是如此,其后便是无端窝火,到底是谁如此明目张胆的做局白家人?
该死,早知道就不该放那孽畜出去!
惹祸惹祸,只会惹祸!
“赫德班,快说,造化船上的人到底是谁?”
“是,是兴义伯!”赫德班睁开眼,目露深深惊恐,“他还杀了冰轮菩提寺的上师!不费吹灰之力,衣角连滴血水也没沾!还说明日午时要来白家讨拿说法!”
“什么?兴义伯?”
白明哲惊声,蹬蹬蹬后退三步,不等他思索个关窍出来,白家部族内,又一阵悲鸣的哀嚎震天,闻者无不悲切。
“吾孙儿啊!痛煞吾也!昊天罔极兮!竟教垂髫稚子先赴黄泉,鹤发老躯倒要执杖送灵!
列祖列宗,列祖列宗,此般颠倒伦常,教吾如何进得祖祠告慰先灵!”
白明哲脑袋炸开了似的,瞪圆双目。
白辰风!
自己刚刚下令封锁消息,怎么人后脚就知道了!不是说在冰镜山上闭关潜修吗?
他看向赫德班。
赫德班同样一脸茫然。
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来,难道后面兴义伯又放了其他人?不对,便是兴义伯放了,自己是狩虎大武师,划船也比白星文的手下快得多,消息怎么会……
“白明哲,你给我滚出来!吾之孙儿便是你给害死的!!!”
白明哲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外有最年轻的臻象讨要说法,内里自家人也不得安生。
哦。
冰轮菩提寺还死了一个丹增曲杰大和尚,堂堂臻象宗师,来到瀚台便死,到时逼问起来,白家族长,瀚台知府的自己又该如何处理……
累!累!累!
白星文真是个畜生!
死得好!
族长白明哲太阳穴突突的跳。
噩耗来袭,白家乱成一锅粥,所有人得知消息后无不骇然,只觉风雨欲来。
同为事情经历者。
星月光辉,一个晴朗的好天。
蛙公手捧木花,对着纸张深情朗诵。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呱,好诗好诗,梁卿竟真有此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