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扎路恭带着吐蕃军离开了长安,没有什么反戈一击,没有什么依依不舍,他们走得非常干脆。达扎路恭将大军分为前后两部,一部扎营立栅的时候,另外一部后撤一日的行程,并在此扎营。
两部人马交替掩护,从长安西渭桥一直退到陈仓。
王难得奉命一路尾随,几次都想寻找机会破敌。然而达扎路恭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达扎路恭一直退到陇西,退出鸟鼠山所在的狭长山道以后才止步。王难得顺势光复陇西,屯扎于襄武,堵住了这个吐蕃人进入关中的大口子。
吐蕃人走了,打扫战场,清理尸体,保境安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方重勇向李琦“建议”:长安城实在是太大,防守力量又太过薄弱,且人口迁徙太厉害,距离巅峰时一百多万人,已经少了十之七八。
这样的大城,既不适合居住,也不适合管理和防守。长安现在不是都城,又有很多中枢衙门空置,实在是过于浪费。
不如采用“大城拆小城”之法,以皇城的城墙为核心,改建一座新长安城,将关中地区改行政区划为“关中府”,此地为府城。
以兴庆宫为核心,建新县城,附近辖区为万年县。
以焚毁了的西市为核心,建新县城,附近辖区为长安县。
一座府城两座县城,正好组成一个有机的防御体系,驻军可以互为犄角互相支援。
至于坊墙,本地百姓愿意开洞就开洞,不愿意折腾留着也是无妨,但官府不会再对其维修保养。
李琦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橡皮图章直接盖上,以圣旨的名义颁发了下去。
此举直接将关中天龙人的谋划粉碎一空!让那些人酝酿的一系列阴谋阳谋变成了笑话。
与此同时,方重勇任命亲信元载为新的“长安牧”,负责总理关中府所有政务。又命车光倩为凤翔节度使,王难得为陇西节度使,负责防备吐蕃东进,总理关中军务,并就地补充兵员。
此外,方重勇还以李琦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剿灭叛匪”的诏令。
汴州朝廷会在长安专门成立一个新的衙门名为“侦缉司”,隶属于兵部。负责抓捕审讯和关押勾结吐蕃人的李承宏一党,以及他们的支持者。
并让对长安民情极为熟悉的张光晟担任“处置使”。
该衙门抓人无须证据,只要有人指正检举就行。以从前的长安大理寺衙门为办公地点,可以抓人但不能杀人。但凡审讯有罪要处决之人,都要送去汴梁城,由正儿八经的大理寺复核后,才能于次年秋后问斩。
此外,鉴于关中人口大量迁徙,很多人死于战乱,土地产权出现了极大混乱。所以官府将对本地户口进行一次彻底的“人口普查”,并在三年之内完成“耕者有其田”的均田。
只要不参与普查,不配合普查的人,一律认为是非法占有土地,官府将会没收田产。对于人均田产超过一百亩的家庭,必须主动向官府说明,这些土地是从何时何地,从何人手中获得。
无法证明的,皆为非法占有,官府会将其充公。
换言之,现在世道这么乱,长安都被吐蕃人攻破了。
你说这千亩良田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呀?
是合法得来的么?交割田产的时候,有没有担保人呀?
你们一家占据这么多良田,难道不该向官府说明说明怎么得来的么?
你们家佃户这么多,家里有几个师呀?占这么多田产是不是打算造反呀?
方重勇完全不想给关中天龙人什么面子,他给出的信号已经很明确了:
想求人办事,就得有求人的样子。最起码,得来汴州,跪在汴州府衙门前祈求,这才有诚意。
没有坐在餐桌上的天龙人,那就只能成为菜单上的名字。这段时间,有不少天龙人家族,送女送到方重勇所居住的都亭驿门前,都被这位方官家严词拒绝。那些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看得张光晟一阵咋舌。
处理完关中的事情之后,方重勇便“簇拥”着天子李琦,带着大军班师回朝,并没有着急带兵出关中进军河西。
此时已经是秋收的时节,然而在他们前往潼关的路上,却看到关中各地村落凋敝,田地大面积荒芜,百姓大量逃亡。
田里的杂草,长得比腰还高,却看不到半株麦苗。
越是靠近东面,情况就越好,一直到他们抵达华阴的时候,周边的农田才算恢复正常。
战争对于关中的影响极大,并不全是吐蕃人的锅。
事实上,这些年关中就没有完全平静过,政局的混乱导致盗匪四起。再加上汴州运河经济的崛起,也造成了人才的“虹吸效应”,大量关中百姓逃亡到潼关以东定居,进一步造成了关中农业的崩溃。
这天,回归大军屯扎华山脚下,方重勇带着李琦等人前往西岳庙祭拜。
“朕年轻时,关中还是天府之国,没想到短短二十年,竟然成了这副光景。”
西岳庙前,李琦忍不住感慨叹息道。
作为道教圣地,这里一直不缺香火,似乎是岁月静好。可是出了西岳庙,到四周看看,即便是没有饿殍遍地,那也是衰败落破。
但凡眼睛不瞎的,都明白关中已经不可能再承载帝都了。自幼在长安长大的李琦,当然也看得到其中差距。
方重勇给西岳大帝和华山兵神金天王的泥塑奉上祭品和香火之后,面色淡然说道:
“陛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长安已经不可再作为都城,但天子代天牧狩,无法推却责任。
芸芸众生,该吃饭的要吃饭,该休息的要休息。没了都城长安,大家该过日子还是要过日子。”
他这番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结合此前汴州朝廷对关中地区的一系列政令,方重勇要干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掀桌子,不按照过往的游戏规则玩了。
关中天龙人,将会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这些人曾经拥有的特权,也会随着改革的进行,一点点的被剥离。
“官家,你说赶走吐蕃人,需要几年时间?”
李琦忽然想起这一茬来,有些犹疑的询问道。当着“神明”的面,他觉得方重勇不会说谎。
“自大唐建国以来,吐蕃所处高原,气候湿润,丁口增长很快,这是吐蕃人的底气所在。
就算微臣把吐蕃人赶走了,过两年他们还是会回来的。以微臣之见,我们与吐蕃人的战争,或许会因为达扎路恭的失败,而消停一时。
但他们迟早也会卷土重来,或许将来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我们都会与吐蕃人一直斗下去。”
方重勇轻叹一声说道。
前世吐蕃的衰落,非常突然,几乎是呈现断崖式的坠落。十年前吐蕃小贵族还可以配全身甲,十年后的盔甲就连前胸后背都要护不住了。
这在农奴制的吐蕃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决定这种事情的,显然不会是政治因素,而是气候的变化。
气候的变化导致生产力的急剧下降,而生产力的下降则会激化矛盾,进而导致战乱,进一步降低生产力。
彻底击败吐蕃,需要时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样的么……”
李琦无奈叹了口气,终于明白了某些人是不可替代的。
抗击吐蕃,需要一个强大,统一的中央政权,要不然,这次吐蕃人入关中的事情,还会再次上演。
这局面,如今放眼望去,还真是只有方清可以扛得起来。
想到这里,他也不觉得权臣有什么好当的了。做什么事情都是讲究实力的,有这个实力,就能承担这个重担,就必须要有与之匹配的权力和地位。
其他的,说白了都是瞎折腾,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李偒那样的,不可笑么?
“朕想回汴州了,今日可以启程么?”
李琦意兴阑珊的询问道,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回陛下,随时可以启程。”
方重勇叉手行礼说道。
“嗯,那这便出发吧。”
李琦点点头,走出了西岳庙的大殿。
狄道以北,长城堡矗立于官道一层,高耸挺拔。
这是一个建立了有一百多年的戍堡,建在交通要道旁的山丘上,地势极为险要。虽然最多也只能容纳五百人,但此地却是极为要害,乃是锁住关中通往凉州的咽喉。
达扎路恭带着败兵一路退到长城堡,并未向兰州行军,而是打算直接退到凉州。
此时纳囊·赤托杰也领着一支偏师和他汇合。
吐蕃军主力尚存,却又退得如此彻底,这让纳囊·赤托杰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达扎路恭为什么要这么怂。
“大论,我们为何不退到兰州?”
长城堡的城楼上纳囊·赤托杰面色不满的询问道,明显是在质疑达扎路恭的决定。然而,后者只是在用手抚摸着长城堡城墙上那被风化的砖石,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如果我没有猜错,兰州应该是丢了。”
达扎路恭叹息说道。
“丢了?”
纳囊·赤托杰大吃一惊。
“嗯,如果我们走兰州一线,只怕后果难料。走凉州的话,自保没问题。
新败之军,能不冒险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达扎路恭摆了摆手,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兰州会失陷。
正在这时,远处一骑飞奔而来,他看到城头竖起吐蕃大论的旗帜,于是大声喊道:“大论,兰州急报!”
达扎路恭和纳囊·赤托杰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没有说什么,直接下了城头。那人进了长城堡,一见到达扎路恭就对其行礼道:“大论,兰州被唐军围困,危在旦夕,请大论速速调拨援兵,迟则生变!”
“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达扎路恭温言说道,纳囊·赤托杰却是拦住那人追问道:“我们自关中来,未见有唐军出关中,哪来的唐军?”
“从灵州而来,沿着黄河南下!”
这位斥候无可奈何的禀告道。
似乎并未出乎达扎路恭意料,这位大论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纳囊·赤托杰瞬间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去兰州驻扎了。
“你不习唐国地理,灵州到兰州的距离,其实比凉州到兰州还近。
方清狡诈,定然已经派人事先联络了朔方军,建议他们攻取凉州。”
听到这话纳囊·赤托杰恍然大悟,他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朔方军听方清的调遣入关中对抗吐蕃军,可能性极小。
但朔方军“顺便”攻克兰州,可能性却极大,因为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这是人之常情而已。
攻克兰州,与奉李琦为天子听从方清调遣,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既然吐蕃人在兰州防备空虚,朔方军又顶着大唐藩镇的大旗,那么攻克兰州,夺取一些土地和人口,顺便打击来势汹汹的吐蕃,这对于朔方军高层而言,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完全没什么心理障碍。
即便是攻占兰州,他们依旧可以对方清不理不睬,对自身独立性也没有什么影响。如果吐蕃人再退到兰州,到时候便有一场好戏可以看了。
没想到,达扎路恭一直防着这一手,方重勇的阴招没有把他阴到。
“此番进攻关中,折损颇多,也是该在凉州修生养息两年再战了。”
达扎路恭面带失望的叹了口气,心中十分不甘。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一波攻势已经结束了,即便是没有占便宜,也不能再打下去。
“对了,沙州还没攻下来么?”
达扎路恭有些疑惑,看向纳囊·赤托杰询问道。后者也是不知,找来军中负责收集军情的东本,一番询问下得知:沙州确实还在唐军控制之中。
“尚赞摩是怎么回事?”
达扎路恭明显不满,他们攻不下关中情有可原,毕竟粮道都不稳,能全身而退已经难能可贵。但尚赞摩的兵马在沙州没动弹,从春天到秋天,好几个月过去了,攻沙州怎么还攻不下呢?
“回大论,尚赞摩派人去沙州城中与唐军守将交涉,使者被斩。此后他便一直按兵不动,围困沙州城已经有数月。”
这位东本小心翼翼的禀告道。
平心而论,尚赞摩的应对并无问题。
说白了,就是跟沙州城内的唐军耗时间嘛。城内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得不到补给,城破是迟早!
这个时候,就是比拼耐力的时候了。因为吐蕃人也不富裕,境况并不比沙州城内的守军强多少。真要耗时间的话,几个月之后解决战斗都算快了。
达扎路恭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反正,糟心事也不止这一件了。他压下内心的怒火,对纳囊·赤托杰吩咐道:“你先回凉州,我来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