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亚历山大做了充足的准备。
《油画》杂志的采访,行业内的话题度是极高的。
所谓“给我一个支点,便能翘动地球。”
再也寻找不到比脚下的舞台更坚硬的支点,他充满艺术魅力的猜想,在今天之后,便会翘动整个艺术行业的目光。
换成物理、化学这些方面的话题,学术辩论自然也存在,例如大名鼎鼎如爱因斯坦和波尔量子力学里的一系列论战。
但这种辩论终究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实验的结果比言语更加有力。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在比萨斜塔上丢两个同样大小质量不一的木球和铁球下去来的方便。
万有引力自然会以公正严明不偏不倚的态度,证明伽里略和亚历士多德谁是更加正确的那个。
到了艺术和哲学的范畴,严谨的学术精神自然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你又要怎么设计实验,去证明印象派和学院派哪个是更正确一些?去判断追求作品的公共性和社会道德性与把目光放在优美风景和个人自由上,两者之间,哪个更加代表了艺术的发展风向?
很难。
朋友。
这真的很难。
不同观点的学者,终究会要吵个不停的。
既然都是一种基于主观思维上的判断。那么现实世界里就很难找到一座“比萨斜塔”存在,能把学院派与印象派,把卡洛尔的真实身份是位叫做卡拉的无名画家,还是莫奈的妻子卡美尔一起丢下去,看看到底哪个观点能够率先落地。
地心引力能够公正的吸引木球和铁球。
它却无法对看似虚无缥缈的美学精神做出裁决。
自然的伟力对此束手无策。
大家终究还得找个活生生的东西来当裁判的。
人们用哲学、信念,艺术理论……种种精神世界的砖,在文字和绘画里,用审视和批评,修建着别样的高塔。
于是。
评论家这么历史悠久的职业,就应运而生了。
《油画》杂志的采访舞台,便是承载着他与顾为经之间观点孰轻孰重的天平,是虚空之中歪斜着指向天幕的比萨斜塔。
至于它的艺术总监……伊莲娜小姐——她相当于那位站在塔尖上,手里拿着两个球的白胡子科学家伽里略?
不不不。
亚历山大目光炽热的盯着年轻女人看。
“她才不是伽里略,人家……可是……地心引力啊。”
在这场讨论里,安娜·伊莲娜扮演着地心引力一样的工作。
无论是伽里略还是亚历士多德,都不能决定铁球和木球谁先落地。
唯有地心引力能决定这一切。
它是自然,是法律,是规则。
区别只在于。
寻常的地心引力会吸引着物体落向地面,而这种,则能够将一个人,反过来抛向艺术世界的云端。
还有。
寻常的地心引力会公正冷漠的对待着环绕着它身边的每一个舞台,不管是木球还是铁球,都一视同仁的吸引着它们。
这种不会。
这种地心引力是有灵魂的,有灵魂便会有喜恶爱好。
对伊莲娜小姐来说。
“卡美尔”的这枚铁球,就是会天然比什么“卡拉”这枚灰尘朴朴无人问津的木球,来的更有吸引力一些。
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是新上任的年轻女总监。
亚历山大自认,是能把握住对方的一些心思的。
他要求的也不是《油画》杂志为他的观点背书,能在采访现场讨论一下,伊莲娜小姐稍微给一点偏向正面的意见,然后再到之后的正式版面里,做为一种有趣的猜想,把他的观点介绍一遍便足够为他吸引颇多关注了。
还是那档子事。
艺术家被拍到和顶级画廊的掌门人在意大利餐厅里吃顿饭,身价都会在瞬间暴涨。
而他这样的学者,自己的观点能被《油画》杂志拿来讨论、报道,介绍给社会上的公众,与他自己在预印刷网站上发篇没有经过同行评议的论文,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刻薄点说。
只要这个话题够热,自有大儒来为亚历山大辩经也不好说呢。亚历山大做好这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足够了。
运作得当的话。
莫奈的妻子卡美尔其实是史上第一位印象派女画家,这样的新闻能带来的热度和讨论度,绝对不会比什么达芬奇多了一幅《救世主》来的低。
想想后者可吸引到了多少的关注,连小李子都要跑去拍电影了呢。
如今学界一提到《救世主》,就是牛津大学的Martinkemp和大都会的博物馆的Carmenbambach这一批人。
他们都是受邀进行研究,最早为《救世主》背书,认为它们符合达芬奇晚年作品风格特征的学者,如今很多也都成为了行业里的泰山北斗,有几位每年光是做不完的相关讲座和学术会议,就能获得不菲的收入。
亚历山大相信。
再过些年。
学界一提到《雷雨天的老教堂》,一提到女画家卡洛尔,想起的定然就是他亚历山大的名字。
至于顾为经?
他已经足够好运了不是么?
金钱上的收益足以对的起他这份好运气了,捐画什么的与他无关,要恨就恨罗辛斯去。
学术上的事情。
小孩子还是不要乱掺和了。
有些东西,就合该与他无关,还是交给他这样的专家好了。
标准答案就放在那里。
他想不到。
怨得了谁?要怨只能怨自己没本事。
“卡洛尔。Coral,卡美尔,Camille,抱歉,你有读过小学的课程么?”
有人似乎并不认同亚历山大多提出的标准答案。
经过短暂的休整。
大喷子罗辛斯恢复了一些喷人的战斗力,吐着獠牙就一口咬了上去。“这两个名字读音上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拼写上根本就是两码事,除了一个C、一个A、一个L……剩下的字母全都是不同的。”
他翻都懒得翻手里的论文,直接开喷。
“小学生都能清楚的分辨这里面的不一样之处,你认不出来?”
罗辛斯用看白痴式的目光瞅着亚历山大。
“相似点有很多。”
亚历山大对罗辛斯怒目而视。
“金红色头发,传教士的日记里说女画家卡洛尔有一头金红色的头发,这可不太常见,这有很少的人的头发,拥有这样的颜色。从莫奈的作品里直接就能看出来,她的妻子卡美尔的头……”
哒、哒、哒。
罗辛斯用手指烦躁的敲打着前方的桌子。
“卡洛尔,CORAL,卡美尔,CAMILLE。”他一字一字的拼写出了两位女性的名字的全称,“如果你不知道这两个名字是怎么拼的,那么我拼给你听,现在我再问你,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两个名字的区别么?根本到不了什么讨论发色的环节。这压根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可能写错自己的名字么?这种名字的区别直接杀死了讨论下去的意义。”
罗辛斯撇了下嘴。
“金红色头发。那我为什么不直接牵头狮子出来,它的鬃毛也偏向红棕色的。按照这个理论,我还说,非洲大草原上跑着的满地都是卡洛尔呐!”
“你有看我的论文么?”
亚历山大问道。
“光这个名字的区别,我就觉得没有什么看下去的必要——”
罗辛斯耸耸肩膀。
他话说到一半,皱了一下眉头。
很奇怪。
罗辛斯注意到,亚历山大竟然没有因为他的指控而露出怒容。和他从头到尾争吵了几乎整整一场对话的丹麦学者笑了笑。
非常让人讨厌的诡异的笑容。
罗辛斯心下有些不安。
他也笑出过同款的笑容,就在这场采访刚刚开始后的不久,在亚历山大拿出《救世主》来压他的时候。
那时罗辛斯也笑得如此自信,因为他根本不怕,对这个问题,他早有预料,准备了一整套的话术来应对这个问题。
别人这么问他,反而直接落入了自己的陷阱之中。
他拿这个话题步步进逼,自认为成功揭破了骗子和三流学者的本来面目。
顾为经最后选择了当场捐掉了《雷雨天的老教堂》所可能在带来金钱收入。尽管罗辛斯刚刚不得不为了自己的行为而正式的道歉,然而,仅仅就那个话题来说,他还是应付的非常成功的。
当你拿什么话题攻击对方时,对方没有惊怒,反而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大概率只能说明。
人家早有了回答的腹稿。
“那我建议你在骂别人有没有上过小学以前,最好认真的读一读手里文章。”亚历山大用管教小学生似的口吻说道。“我有专门的一整章,都是在说这个的。”
“他认为这是卡美尔的化名。”
古斯塔夫博士接口说道。
“化名?”
罗辛斯这次倒没有直接开喷。
东方的画家在书画作品上使用八大山人、六如居士、桃花庵主这样的代称很常见。
在欧洲,绝大多数画家一直以来都是使用本名作画。大家要靠给贵族和富商接单画画过活,签上自己的名字,就是给自己的“厂牌”打。
没有人想遮遮掩掩。
倒是有弟子学徒为了赚钱,仿造老师的签名的。
也有观点认为,那幅《救世主》,便是达芬奇工作室的学徒仿照老师的手笔画出来的。
“化名很少见的。那时代也不讲究神秘感,你以为卡洛尔是谁?十九世纪的班克斯么?”
“但不是没有。”古斯塔夫博士说的。
他的回答很有严谨的学术精神:“ALSIKKAN。”
顾为经没有说话。
他有些困惑,没有太听懂博士的意思。
“尽我所能。”伊莲娜小姐的声音恰到好处在耳边响起,“ALSIKKAN是拉丁短语‘尽我所能’的缩写,扬·凡·艾克喜欢把这个短语签在自己作品的角落代替签名。前者改进了蛋彩画,一般被认为是历史上油画的发明者之一。”
“这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化名吧。”
顾为经询问道。
“不算,但真正喜欢用化名的画家也有一些,那大多是由于宗教或者家庭的原因,不方便使用真实的姓氏与名字在作品上。”
女主持人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有些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放弃了自己的署名权,有些反过来,因为害怕作品的内容得罪了天主教会,采取了化名或者昵称。还有些则纯粹是家庭的原因了,巴比松画派的卡米耶·柯罗?他父亲是个服装商人,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去当画家,所以在真正成名以前,柯罗作品上用的也全都是化名。”
“用群体来分类的话——事实上,整体来说,欧洲艺术家用化名画画用的少,但单论女性艺术家全体的话,还是蛮常见的事情。”
安娜说道。
“我的论文里有提到,欧洲传统上,女性艺术家想要获得成功,或者她们的作品不想经受特殊的评判标准,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那么使用化名便是常见的手段。”亚历山大附和道。
“JK·罗琳。J·K两个字是罗琳女士名字的缩写。她就是希望在投稿的时候,避免出版社看到女性化的名字,而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印象。”
伊莲娜小姐点点头。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欧洲文艺界过去时代特别传统的延续了。艺术界也有把自己的名字改变成相近的词会的惯例,比如朱迪思·莱斯特,嗯,还有安娜,安娜·克莱莫,十九世纪美国的肖像画家和卡洛尔差不多同时代。”
“她出道的时候,画室的老师就告诫她,想要绘画作品能够收获成功,在沙龙展上被评委认可专业性,最好的办法,就是取一个中性化的化名。”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个安娜。”
时刻准备着讨好“地心引力”的亚历山大,立刻适时的舔上了一剂,他一边轻轻鼓掌,一边微笑的说道:“《油画》杂志社以前的A·E编辑,安娜·伊莲娜女士。”
场内响起了一连串的掌声。
伊莲娜小姐却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
“也不都是这样的情况了,还有另外一种传统——”
“也有一些男性艺术家会反过来,因为特殊情况或者个人的趣味,在作品上为自己取一个女性化的名字,装成女画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