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雨田力也手剧烈的抖了一下,圆珠笔的笔尖在纸面上拉出了一条墨痕。
他不小心将刚刚所写下的“……卡洛尔试图用明暗对比呈现出一种紧张的精神幻觉”这行记录最后的几个单词涂抹上了污迹。
雨田先生是个热爱记笔记的人,尤其在听别的艺术家讲座的时候——美术行业讲座很多,大学美院里不说天天都有,一周到头,总是会有些知名人士与访问学者来做个讲座或者进行学术讨论的。
很多同僚在座位上偷偷听音乐、玩手机、打瞌睡。
雨田力也总会拿个小本子,一丝不苟的把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整整齐齐的记下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有自己的心思在里面。
策展人除了艺术的审美能力,也很讲究人际交往的社交能力。
相信他。
雨田力也经过个人多年的实践证明——
要是过段时间还有机会和主讲人见面,提前翻翻笔记本,以“某某桑,幸会幸会,上次您所提出的什么什么什么观点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您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和“某某桑,幸会幸会,您今天的衣服是由岛田顺子(注)设计的吧,好漂亮,真让我印象深刻。”做为寒暄开场。
除非他要见的人就是日本的国宝服装设计师岛田顺子,否则两者间,前者一定是个更能迎得对方好感的开场。
这叫提供情绪价值。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社交技能。
策展人兼美术馆馆长米卡·唐克斯靠着露出32颗牙齿的笑容给别人提供情绪价值,策展人兼学者雨田力也则靠着他多年积攒下来的众多笔记本给别人提供情绪价值。
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那些记满的笔记本加起来何止32本,堆起来可比身形偏小的雨田先生的身高高多了。
学生时代。
他靠着这手成功拜入了东京一位德高望众的前辈导师门下,成为了对方的弟子。
如今,雨田力也则靠他打开那些孤僻艺术家的心扉,把他们赚去自己的展上。
雨田力也有些时候,记笔记不带那么强烈的功利心。
就好比现在。
如果说来到新加坡之前,他对顾为经的关注,不少是看在酒井一成的份上的话。
那么一个星期后的雨田先生,已经有了非常不同的看法。
雨田力也听闻酒井胜子不会参加今天的采访的时候,一度非常的失望。
他原本是准备记上两句酒井胜子发言的精彩之处,过些时候,再遇到酒井一成就有很多话题能聊了。
比如——
“酒井桑,又见面了,我还记得上次您的女儿说了某某某的话,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相信他。
同样经过实践证明。
夸人家子女,要比夸人家本人,更能给对方提供情绪价值。随便聊上两句,这还不开心的酒井一成浑身肉肉乱颤,轻轻松松,就把他赚来了画展。
换成顾为经,就远远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那天目睹了顾为经和崔小明两人之间的艺术讨论后,雨田力也对顾为经的讲座一定程度上也抱有期待,但也没有强求,一定非要在这场对话采访里,获得些什么。
雨田力也今天会带笔记本来,单纯是由于他有记笔记的习惯。
将来万一有机会,也可以给台下的其他三位嘉宾或者《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提供提供情绪价值。
其他的嘉宾的反应,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问题。
前几天,那位拿过威尼斯金狮奖的欧洲艺术大家在做艺术讲座的时候,四周人全都在写写,不少人都开着录音笔。
但今天。
除了他以外。
大家的反应都很松弛,看样子,满场的评委和嘉宾,大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的,根本就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在这种讲座上记记笔记什么的。
对比和反差很是明显。
可在采访过半之后,雨田力业就忘掉观察大家的反应了,单纯的被台上发生的一切,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不说让雨田力也学到些什么吧。
起码。
这是一场真的能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学术对话。
三位嘉宾表现的很好,很有料,立场鲜明,针锋相对,且都做了丰富的准备,不停有新的内容被抛出来,伴随着新的质疑,新的回答。
火花四射。
顾为经表现的,竟然也是非常的令雨田先生印象深刻。
要知道。
今天的场面非常的大,艺术行业大多数讲座或者对话采访,人数都不算多,又不是明星开演唱会,尤其是不在学校里开,听众主力不是学生的那种,很多时候,一间规模大些的咖啡厅、书店就能把嘉宾、主持人和观众全部装下,不少讲座确实也就是开在这样的地方。
而今天可是有足足上千人。
算是超级大的阵仗,由《油画》杂志亲自主持,场面规模恨不得已经拉到顶了。
在这种地方面对他人的质疑需要承受的心理压力,完全不是顾为经和崔小明在几十位看热闹的游客面前,随随便便说上两句话能相提并论的。
往好的说,场面越大,受到的关注越大。
往坏了说。
稍有不小心。
就可以直接快进到雨田先生开始替他念:“秦之赵高,汉之王莽,春夜梦幻、风前尘埃“的环节了。
秦舞阳寻常时节,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一言不合,说剁人就剁人。换到了始皇帝面前,连站都站不稳当。
这场面何止是顾为经。
换成雨田力也上去,表面可能不显,内心多多少少都是要紧张两下的。
他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能在展厅里言辞交锋之间,把崔小明给剁了,不意味着他遇上了《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不会紧张到连话都说不利落。
然而没有。
顾为经真的表现的非常好。
他当然远远做不到轻描淡写的就把三位嘉宾给剁了,他甚至有些时候跟不太上大家谈话的节奏,面对某些问题的时候,也显得颇为茫然。
尽管如此。
可雨田力也还是要说,他觉得顾为经其实表现的非常好。换成他,换成场内更专业的学者上去,也许在技术性的问题上,能够快速的给出更专业的解释,却无法表现的比这个岁数还不足他一半大的大男孩表现的更好。
因为顾为经这个人不太一样。
雨田力也说不太上顾为经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很多艺术家都风格鲜明,赫斯特、安迪沃荷走的都是潮流人士的路子,别看酒井一成如今走的是相扑运动员的路线,他见过酒井一成的年轻时的照片。
那是真的帅。
小栗旬、木村拓哉这种的,一般可以被称为小酒井一成。
顾为经身上没有这么强烈的个人风格,真要说的话,他的身上有一种让人愿意去倾听的能力——一种从容的安宁。
他和舞台上的女主持人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油画》杂志年轻的艺术总监拥有让人炫目的权势,有着时刻都有着能够强烈的支配他人的感觉,像是正在燃烧着月色火焰。
虽是月光,却足够的撩人灼人。
顾为经?
他则是……抵挡着月光灼烧的棕榈树?
听这个外表看上去平平常常的青年男子说话,雨田力也觉得自己犹如躺在孤岛沙滩的树荫里,闭目倾听着海水在礁石的缝隙里漫过的拍打声。
不光是雨田力也。
能够承载上千人的歌剧厅里,很多很多的游客,很多很多的评委和嘉宾,心中都有相似的感触。
无风的夜晚,潮水涌过礁石的声音不会如溅射的惊雷一般,瞬间牢牢的扼住人心。
可人们愿意听下去。
他的声音,姿态,身体动作,一举一动都如水波般宁静从容。
他们愿意听他讲话,愿意听他诉说有关这篇论文的见解,纵使顾为经只能给出很孩子气的答案。
何况。
顾为经并非只能给出很孩子气的答案。
他的回答实际上也很成熟。
固然顾为经不明白铅白、锌白、钛白的区别,在罗辛斯指出这个问题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早期印象派作品之上,出现钛白这样的稀有颜料意味着什么。但他也能说出一些罗辛斯、亚历山大或者古斯塔夫博士都说出来的见解,给出他们意料之外的回答。
三位嘉宾多数时候,在用一种学者式的研究思维思考着幅画。
他们表现的像是拿着放大镜,在案发现场寻找线索的福尔摩斯,条例严谨,逻辑清晰,学术素养十足。
顾为经则在在用一种艺术家似的思维思考着这幅画。
他表现的更像是《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作画者,试图在这幅作品上,寻找情感的互相呼应。
大概便是此间的缘故。
年轻人很多时候,会给出一些极为感性的回答。
它不够精确,但足够动人。
两者结合起来,便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台上的嘉宾各执一词,火花四射,台下的听众们却感觉到一种安宁的充盈感。
很好。
雨田力也喜欢这种感觉。
一场优秀的艺术对话,便应该让听到它的人感受到安宁而充盈。
连雨田力也也没有注意到。
他身边那些没有记笔记的嘉宾们,刚刚一个两个也都在很认真的听着。
《油画》杂志和顾为经之间的对话采访,有一场充满戏谑轻慢的前奏,有一个喧嚣噪动的开端,却有一个宁静而充盈的过程。
比起一开始时不时响起的的窃窃私语。
对话的进程过半以后。
歌剧镜框式舞台上的嘉宾们依然在吵,依然在对喷,依然在争执不下,但舞台下的观众们却变得越来越安静。
比起议论纷纷。
他们更多的开始认真的侧耳细听。
这是非常细微,却足够关键的态度转变。
正是因为这样的充盈、投入与沉浸,所以,安娜的掌声响起的时候,吓了雨田力也一大跳,强有力的牵走了他的心神,使他在纸面上画上了一条污浊的墨线。
矮个子但身材健壮的学者盯着笔记本,撇撇嘴。
他有一点审美强迫症。
盯着不小心被划上去的墨线,迟疑了片刻,小心的顺着刚刚的笔触,被无意划上去墨线给改成了一个小月牙的形状的装饰,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绅士们,我要做一个打断。”
他听台上的女主人说道。
“我注意到,此刻我们的谈话进入到了僵持不下的地步。”她侧头看向罗辛斯教授和古斯塔夫博士。
“颜料,画面风格……我们今天已经谈了很多事情。我们先确定第一件事,您不否认这幅画确实被绘画于1872年圣诞节的可能性,对么?”
戴丝绸手套的女人开始主导这场谈话。
“它不为零?”
“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也许下面也可能压着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罗辛斯哼哼着说。“不为零,但也许无限接近于零。”
“好吧。”
罗辛斯瞅了顾为经一眼。
“也许不至于无限接近于零,但1872年有人用现代颜料做画……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小概率的事情。”
“您呢?博士。”
“像罗辛斯先生说的那样有疑点,但是也像这位先生说的那样有特殊可能性存在。”博士点点头。“我们知道,画家两极分化,大多数很穷,也有些人来源于富裕家庭,主要问题在于,能够作证大家推测的切实的文献资料太少了一些。”
“我不觉得很少,那个年代,能够进行远距离旅行的人,家庭条件不会差的,这不是问题。”
亚历山大说道。
“为什么不能是本土活不下去,抱着发财梦去远东的淘金者呢?”罗辛斯毫不客气的喷道。“你这么说,我还说她是什么洛克菲勒的女儿呢,随便猜就好了。旅游,呵,你哪只眼睛看到有说她是去旅游去了的。做学术和猜测的区别,在于有没有可靠的文献资料,支持你做出这样的猜想。”
“什么是靠谱的猜想,一篇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达芬奇助手的日记,一张在18世纪以后离奇失踪的英国国王查理斯一世的藏品清单,大英博物馆和国家美术画廊就屁颠屁颠的笃定认为他们找到了达芬奇的真迹?”亚历山大立刻回喷,“怎么现在就双标起来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同,至少那封传教士日记上还有卡洛尔外貌的描述,而非像那篇日记上简单的‘画有救世主基督’几个字就了事了。”
“大英博物馆从来没有正式的为《救世主》背过书,从来没有。”
罗辛斯摇摇头。
“你太不专业了。美术馆们只是将那幅画定性为‘存疑’,然后邀请不同的学者召开学术讨论会罢了,就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一般无二。”
他似是觉得亚历山大太低级,直接把头转向了女主持人。
“伊莲娜小姐,您能说,油画今天召开了这次对话采访,凭借这个,这个什么「《油画》·顾为经:印象派女画家卡洛尔的发现与研究」的名字,就认定《油画》为顾先生的论文真实性背书了么?”
“不。”
安娜平静的回答道。
“只从谈话的标题来说,当然不可以。”
她伸出手,制止住了马上就要再撕做一团的两人。
“但是找到问题——这是《油画》杂志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
安娜想了想。
“今天我们找到了很多问题,那么现在,也许到了应该找到答案的时候了。关于文献资料的事情,《油画》杂志做了一些调查,其中的一份资料,或许能够给大家提供帮助。”
她按动桌子上的一个遥控器。
歌剧舞台上的投影大幕布上的画面变幻。
雨田力也眯起了眼睛。
他看见,此前在嘉宾们争吵期间,一直显示着《雷雨天的老教堂》大照片的投影幕布上变幻出了全新的显示内容。
那是——
一份来自于英国国教总部的传教士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