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
自元祐元年开始,便正式被确定为广西经略安抚使司行辕所在。
这是因为,邕州控扼着珠江上游的左右江水系。
无论是大理国的茶马贸易,还是交州地区的蔗糖,又或者交趾献纳的贡米。
都可以通过珠江的众多支流,运抵邕州。
故此,当蔡京抵达邕州的时候。
他所见到的邕州城,已是一座商贾兴盛,辐射四方的商业城市。
邕州城外,甚至开始出现了大量的棚户区。
邕江河道上,往来的船只,更是密密麻麻。
不止有着满载着蔗糖、苎麻的官府大型纲船,还有着大量数之不尽的用着竹子扎起来的简易竹排。
这些竹排上,运着的货物种类,极为繁杂。
有从邕江里捕获的鱼获,也有附近土司产出的土货,更多的则是从中原而来的商货。
蔡京见着,也是无比诧异:“邕州竟是这般繁华!”
前来迎接他的邕州知州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副使苏子元,在他身旁,略带骄傲的介绍道:“此皆赖章相公之功也!”
“章相公治桂,为政以宽,爱民如子,其兴水利、劝农桑、勉商贾、建学校……卸任之日,广西官民垂泪,父老竞相恭送,人数多达十余万……”
“尤其是广南疍户,视章相公为再生父母……”
蔡京听着苏子元对章惇的吹捧,心里面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前任政绩太出色了,他这个继任者压力多少有些大。
这要换一个人,他恐怕当场就要摆脸色了。
可是,现在和他说话的人是苏子元。
当今官家亲自追赠的奉国军节度使,亲自赐谥曰:忠武的苏忠武公之子。
他本人的名字,更是被官家写在御前屏风上,还多次公开称颂说:使天下武臣,皆若苏忠武公父子,天下何愁不能太平?
去年南征胜利后,官家通过都堂,明诏天下,以邕州军民再三上表恳求,同时苏缄庙颇有灵验的名义,敕苏缄为邕州城隍,并命广南西路立庙为祀。
于是,苏缄成为了,大宋朝少有的本朝被追封为神明,立庙建祀的大臣。
此番,他蔡京南下,陛辞的时候,官家也亲口叮嘱他,到了邕州,务必要祭拜城隍,以倡忠孝。
所以,这位邕州知州,是实实在在的帝党心腹。
人家可是有着可以直奏御前的特权,论圣眷未必就输他蔡京。
何况,苏子元所吹捧和歌颂的章惇的圣眷,太过强大了!
自其父讣告抵京,天子辍朝三日表哀,并遣使慰问其在京妻儿。
这就已经很罕见了——大臣的父亲去世,皇帝辍朝示哀,大宋朝百五十年,类似的例子,屈指可数。
然后,就是一系列高规格的治丧待遇。
光是赐给章惇治丧的费用,就高达十万缗。
而且是从封桩库里出的钱!
历代大臣中,论圣眷之厚,能与之相比的,大抵就只有仁庙的宰相晏元献公了。
所以啊,蔡京也只能在心里面酸一下。
然后,他就抓到了苏子元话中的一个重点:“疍民?”
“广南西路也有疍民吗?”
作为福建人,蔡京自然知道疍户。
这是一个古老的职业,世代居住在江河湖海之上,以渔为生,在外人眼中,这些人大抵处于一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生活状态。
可蔡京知道,这不是事实!
相反,疍民们生活极为困苦。
至少福建的疍民们是这样的——他们世代生活于舟船只上,很多人终生都不上岸。
生老病死,皆在水上。
很多疍民,甚至连遮羞的布料也没有。
赤条条的在船上,渡过自己的一生。
他们没有文化,不识字,也不懂律法。
所以,经常沦为官府胥吏的敲诈对象。
“回相公,广南西路沿海诸州,自古就有疍民……”苏子元答道:“当初,陈文忠公(陈尧叟)治桂,便曾命疍户督舟,运粮于琼州,以济琼州军民!”
“及章相公奉诏南征,得胜之后,总理广西诸州,察访民情,知疍民艰苦,乃请旨于天子,得旨后布告疍民,以天子恩旨,允其等登陆营田,授给其田土、耕牛,免其赋税三年………”
“又自廉、钦等州,建‘澄海军’,募疍民为兵,以督交趾贡米入桂并转运广南东路、雷州、崖州等事!”
“广南西路十余万疍民,因此欢天喜地,人皆曰:章相公活我!”
说着,苏子元就指着邕江上,络绎的舟船:“相公且看,这邕江上的船只……”
“十之八九,皆是旧疍民所操!”
没有比世世代代,祖祖孙孙,都生活在江河湖海之上的疍民,更懂驾船的人了。
现在的邕州,之所以能在短短一年多时间,变成现在这个珠江左右江流域的贸易中心。
全赖这些疍民驾船往来,将来自交州、交趾、大理国以及西南诸蕃的商品、货物运抵邕州。
然后,再从邕州,将中原商货,售与各地。
蔡京听着,顿时奇怪起来,问道:“福建亦有疍民……”
“但吾听说,疍户狡诈,不安其生……”
他看向邕江上的船舶:“章相公是如何叫他们听令守法的?”
在蔡京的印象中,疍民们都是些不守律法,很不安分的人。
他们厌恶官府的管辖,却又不得不接受官府的压榨。
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逃脱官府的控制。
怎么可能,给官府打工?
苏子元笑了:“章相公之策,很是简单……”
“足饷!足食!”
“澄海军兵士,月给军饷两贯,禄米一石,另有盐巴、茶叶、布匹等赐!”
“若是出海行舟,运米至崖州、雷州者,更增月俸一贯,加给禄米两斗!”
“疍民得知,自然踊跃投效!”
疍民们过去在水上生活,都是抓到值钱的鱼(譬如海鳝)就得赶紧上岸卖掉,以防止鱼死掉,卖不出去。
而商贩们知道,疍民的这个痛点,就抓住不放,使劲的压价。
胥吏们也知道疍民的这个软肋,同样抓着不放,敲诈勒索。
于是,疍民们经常是卖鱼所得的钱,剩下来只够买一两斤米。
而这一两斤米,就是全家人一天的食物——别觉得多,因为疍民是家族聚居的。
一对夫妇,经常生于七八个甚至是十来个孩子。
故此,疍民的饮食,以粥饭为主。
而,章惇来了后,布告疍民,愿意上岸的,官府划给土地,租给耕牛,贷给种子,还免除前三年的一切赋税。
然后,从这些人里,拣选青壮,编为澄海军。
让他们成为了广西交州交趾雷州甚至是广南东路的水系和海路的运输力量。
过贯了苦日子,天天饿肚子的疍民,哪里接受的了这种诱惑?
不过年余,就有着十几万疍民,或上岸耕种,或投军操船。
他们中的无数人,生平第一次吃到了香喷喷的白米饭,穿上了崭新的衣服。
自然的,就会对章惇感恩戴德,对大宋朝廷充满向心力。
蔡京听着,却是瞪大了眼睛:“月给禄米一石,军饷两贯?!”
“广南西路哪来这许多的钱米?”
说到这里,他就愣住了。
然后他想起来了。
现在的广南西路,早就不是旧年的那个天下经济倒数的偏远军州了。
去年章惇南征,交趾战败,被迫签下元祐和议,和议规定,交趾需岁贡稻米一百万石,再按市价和买一百万石与大宋。
这两百万石的稻米,使得广南西路官府根本不缺粮!
若非是海路太远,恐怕去年淮南大旱的时候,就会有广西的米,运到淮南救灾。
至于钱?
从前或许缺。
但现在的广南西路,却是早得了天子特旨:大宋天下,最大的两个钱监——潭州永兴场和韶州岑水场铸造的铜钱,直送广南西路。
蔡京在汴京就听说,光是去年一年,这两大钱监所铸造的铜钱,就多达百万贯。
今年更是可能达到一百五十万贯!
再加上朝廷的拨款,广南西路,哪里还会缺钱?
想到这里,蔡京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起来:“章子厚还真是好运啊!”
“每岁两百万石稻米,每年朝廷拨款两三百万贯……”
“就算是一头猪,有了这许多资源,其治下也当政通人和,百废待兴!”
不过,转念一想,蔡京就振奋起来。
因为,这些资源,既是章惇的,也是他蔡京的!
章惇靠着这些资源,做出这好大功绩!
他蔡京蔡元长,有了这些资源,自然也要做出更大更多的政绩来!
至少,得超过他章子厚!
如此,方才显得自己手段,也方才叫官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治世之臣!
带着这些的想法,蔡京对苏子元拱手道:“却是吾疏忽了……”
“忘了章相公去岁帅师伐丑,拓土千里,并交州八州之事!”
苏子元微笑着拱手道:“相公言重!”
“说起来,相公初到邕州,于广南西路、安南都护府诸事并不熟悉……”
“故此,且请相公先入邕州幕府,待下官为相公接风洗尘之后,再为相公引荐广西上下官员……”
“有劳苏公!”蔡京拱手答谢。
苏子元笑了笑,道:“不瞒相公,有一位您的故人,如今已在经略安抚使行辕中等候了。”
“故人?”蔡京想了想,然后问道:“可是吕望之(吕嘉问)?”
“正是!”苏子元拱手。
“吕望之不是在交州吗?”蔡京奇怪起来。
苏子元笑道:“吕安抚此番来邕,是奉旨来与相公介绍交州诸事的!”
“哦!”
“除了吕安抚,交州的高防御(高遵惠),也会在近日来邕!”苏子元继续说道。
“哦!”
对于那位太皇太后的堂叔,蔡京自是闻名已久了。
毕竟,这位哪怕在汴京,也是很出名的奢遮人物!
传说,他在交州不过两年,就攒下了二三十万贯的身家!
引得高家、向家的人,都是口水直流。
只是……
高遵惠要来,不应该是和吕嘉问一起来吗?
苏子元看出了蔡京的疑问,笑着道:“高防御去富良江那边接人了!”
“接谁?”
“交趾国相、崇贤候李太德!”
蔡京听完,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