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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越在看到水镜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水镜的用途。
通过这枚水镜,他应该能够看到想看之人的现状。
只是,明白水镜用途的他却并没有立刻查看祭渐所在。
与自己父亲闹了近乎一辈子的别扭,饶是在最后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爱,谅解了父亲的不易,多年来形成的别扭心理却始终没有变过,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祭渐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他不敢上前确认,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像是确认一下就会要了自己的命一样。
倔强别扭的小孩,即便是解开了一切误会,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依然让他下意识避开与父亲的一切。
装病的少年,仍然想要用病痛伪装自己,仍然想要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
祭越静静看着水镜,他凝视着水镜,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视线并没有落到实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
将祭渐这个名字直接从自己的身边移开,不去想他,不提及他的名字,才不会让水镜中出现祭渐的身影。
祭越仰头看着水镜,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什么,只能够看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水镜散发莹润光芒,照亮他的脸庞。
俊朗的少年微微仰头,注视着的,是未知。
他将注意力从祭渐身上移开,不让自己去想那个名字。
他想,哪怕是想一想天倾也比想那人要好啊。
于是,他看到了雾蒙蒙的一片,没有人影,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只有雾蒙蒙的模糊一片。
祭越在微愣后很快回过神来,天倾是不能看到的。
她现在应该和他一样处于天工秘境中,天工秘境是天工一族最神秘核心的地方,这个地方实际上并不在如今天工一族所在的大陆,而在另一片更为神秘、寰宇修士不知晓的大陆。
那片大陆是天工一族的起源,天工一族的一切从那里发源,天工一族的根本隐藏在那处地方。
天工秘境,是不可窥探的。
天倾看不见……
祭越肯定了这个结论,他想要看看另一个人。
水镜就在这里,他不可能不通过水镜去看一个人的现状。
他不想要去看祭渐,总要有人让他去看。
这个人不是祭渐,就要是其他人。
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也挺重要的。
祭越开始回想与自己有交集的关系不错的创兽师,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原来他的圈子那么小。
装病的他并没有和同龄人一起疯玩的过往,他常年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自娱自乐。
外面对天工一族六长老的儿子唯一的印象恐怕是:六长老的宝贝儿子身体并不好,可能已经死了吧。
之前他偶尔还会传出一些风声,让人知道他这一号人物的存在,近些年接受了万年计划,成为九席的一员,他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
对于天工一族六长老唯一的儿子,最后一条与他有关的讯息已经是十三年前了。
没有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人在意他现在是死是活,他成为了天工一族中的透明人,除了相关的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便是天工一族的创兽师,也有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与长相。
为了安全,他们做了很多,做这一切只想要他能够在万年后平安发育。
因此,祭越的生命中几乎没有几个朋友,也让他到这个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几个人能够看。
不想要看祭渐的他只能够拼命回想一些稍微愿意看看他们情况的创兽师,一些稍微熟悉一点的天工一族族人。
这样想着,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只有长辈,而没有与他同龄之人。
祭越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应该称一声悲哀,他只知道面对这一切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他欣然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身边没有其他人,纵使在他与祭渐闹别扭的时候,他也用自己的别扭行为,将自己变成了生命中只剩下祭渐的一个孩子。
只有祭渐能够在他的世界自由来去,其他人都没有这个能力与资格。
祭越闭了闭眸子,他将注意力移到封夜身上,移到他们天工一族的族长身上。
水镜中很快出现了封夜的画面。
封夜狂笑着,金色的头发在黑暗中也难掩光亮,那双眸子炯炯有神,在他的身边站着他的创兽们。
渺东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与愤怒,并不能给水瑶一个童话般的美好结局的他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在玄夜空间内的寰宇帝尊身上。
禁空封锁了空间,让本该顺利突进的队伍受到了阻碍。
莫烟下巴微扬,对上了那拿着佛珠却没有半点慈悲仁心的佛帝。
草然……
看着封夜那边正在进行的战斗,祭越睫毛微颤。
战斗似乎很激烈啊,并没有在这边多停留的意思,轻轻的一个眨眸,画面已经换了。
水镜中出现的画面并不是关于祭渐的,祭越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看祭渐那边的情况。
在水镜中首先清晰起来的是一间房间,从房间的布局上能够看出房间主人的高雅。
放在角落的棋盘山还留着一副残局,却没有落子人落下自己的棋子。
而坐在房间一角的地上,那矜雅神秘的男子,眉眼间带着几分冷淡,又含着几分温情。
他缓缓抬头,那张精致疏离的脸映入眼帘。
这是柳羲。
柳羲此时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并不好。
祭越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他只是盯着画面中的柳羲,看着这位天工一族的祭司,他能够感觉到这位祭司身上的生机在渐渐消退。
但是为什么呢?
分明没有受伤,怎么他们天工一族祭司身上的生机却在减少?
祭越不明白这一切,但他能够感觉到天工一族的情况并不好,不然天工一族的祭司不会是现在这种状态。
睫毛颤抖的弧度与频率更大了。
祭越试图移开视线,他也确实将视线从柳羲身上移开了,只是……
当下一个画面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承受不住。
鲜血淋漓的死亡,这是一首辉煌壮观的赞歌,却也是让人接受不了的悲鸣。
祭越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碎块,即便有其他天工一族的创兽师很快杀死了罪魁祸首,用敌人的血液祭奠亡灵,死去的天工一族创兽师也回不来了。
他的创兽成了孤独没有依靠的幽灵,失去了创造者的他们几近疯狂。
没有理智,不顾性命的攻击着寰宇的修士,之前还讲究争取不让自己受伤的他们,猛扑上去,只求与敌人同归于尽。
他们想要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他们能够得到什么,却是已经清楚了。
用生命换取一个又一个寰宇修士的性命,谁也算不清这笔买卖究竟合算不合算,唯一能够确定的或许是:这是这些创兽的选择。
没有了创造者,他们不想要苟活。
黄泉路上很冷,他们要陪在自己的创造者身边。
创兽师们尊重创兽的选择,他们没有说:冷静一点,你们的创造者不会想要看着你们死亡。
更没有说:别做无谓的牺牲,天工一族需要你们,你们不能将自己的命浪费在这里。
道德绑架一群创兽,不是天工一族的风格。
如果这些创兽很累了,想要在这里停下脚步,那么就让他们这些还活着还能够坚持下去的人多努力一些,将结局推向既定的位置。
祭越这下连手指都在颤抖了,他几乎站不住身形。
全身都在颤抖的他清楚的感觉到了此刻自己的情绪:他在害怕。
他一直都在害怕,他害怕失去祭渐,所以迟迟不敢将画面移到祭渐那边,不敢呼唤祭渐的名字。
他向祭渐承诺,要求祭渐等他回去。
他请求祭渐活下去,即便他已经从祭渐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却依然抱着一丝天真的幻想,只要他不喊祭渐的名字,只要他不目睹祭渐的死亡,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祭渐还活着。
他的父亲,天工一族的六长老,那个将天工一族看得很重,将他看得更重的男人还活着。
“父亲……”从祭越颤抖的牙冠中挤出来的两个字几乎不成调。
祭越低低呼唤,紧闭的眼睛颤抖着,根本就不敢抬头看面前的水镜:“父亲……”
他知道随着自己这两个字出来,水镜的画面将会变成祭渐那边的情况。
只要抬头,他就能够看到想要见的人。
可正是清楚这一切,他没有抬头。
他怕自己抬头看到的会是漆黑的水镜,那意味着父亲的死亡,那意味着他不能够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更怕自己抬头的时候水镜没有变黑,却在变黑的边缘,那意味着他正在目睹自己父亲的死亡。
不管是怎样一个结局,祭越都接受不了。
祭越唯一能够接受的结局,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祭渐还活得好好的,他还有机会再次见到祭渐,但他知道这不可能。
这是不可能的,结局已定,过程不可改变。
祭越的眸子颤抖着,根本不愿意抬头看向水镜的他听到了祭渐的声音。
祭渐的声音中气十足,其中含着几分怀念。
“我想我儿子了。”
手中拿着一个雕刻极为丑陋的小剑,祭渐那双修长如艺术品的手摩擦着这把与他极不相搭的小剑,那双眸子里带着几缕温柔。
“祭渐长老的儿子,一定也是人中龙凤,极为出色吧!”一道豪爽的声音从祭渐身后响起,身材魁梧高大的壮汉来到祭渐身边。
“他很优秀。”说起自己的儿子,祭渐眼中皆是自豪。
一位老父亲对自家孩子的认可与滤镜,让他们坚信自家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祭渐的滤镜尤为严重,在当初祭越排斥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依然能够将祭越看出花来,更不用说是现在了。
当然,祭越也值得祭渐所有的赞美之词。
“不知祭渐长老的儿子,怎么没有与您一起……”壮汉试探着,他将拿过来的温好的酒放在一边。
“他不在这个时代了。”祭渐脸上的自豪微收,带出了几分伤怀。
“抱歉。”壮汉道歉,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测谎石,确定祭渐并没有说谎的他将这个消息反馈回去。
再抬头,壮汉脸上依然是豪爽大气的笑:“这一次还要多谢天工一族的帮助,不然我们这个种族就危险了。”
“若是没有祭渐长老,我香香软软的媳妇就没了,于情于理我都要敬祭渐长老一杯。”将温好的酒拿起来,又拿出两个酒杯,满上,壮汉将其中一杯酒递给祭渐。
祭渐笑着接过酒,却没有第一时间喝。
他脸上带着几分未褪的伤感,直让人觉得这位天工一族的六长老还沉浸在悲伤中。
他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抬头看向壮汉的目光锐利,似要看到壮汉的内心去。
“应该的。”祭渐说,“你们是天工一族的附属种族。”
既然是天工一族的附属种族,天工一族有责任保护你们。
这一次你们本就是被天工一族连累的,天工一族也有责任将你们拉起来。
壮汉的手抖了一下,手中的酒杯快要拿不稳了。
“小心。”祭渐伸出手稳住酒杯,他看向壮汉的目光包容有耐心。
“谢谢。”壮汉道谢,直接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尽,“祭渐长老希望我们隐世,是觉得这次危机天工一族也度不过去吗?”
祭渐挑眉,他看到面前的壮汉垂眸遮住眼中的情绪,正在试图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没有只是出个什么结果。
祭渐抬手打断这位壮汉的话,这位一族之长面对他的时候似乎格外紧张。
“天工一族能度过这场难关的,我们相信我们能够度过的。”祭渐回答。
“这样啊。”眼前的壮汉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抬头催促,“祭渐长老不喝酒吗?酒冷了就不好喝了。”
“喝的。”祭渐回答,却没有动杯中的酒。
壮汉也不再次催促,只是站在祭渐的面前,也不提离开。
“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吗?”祭渐抬头。
“没有了。”壮汉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
“那我喝了。”祭渐说。
“好的。”壮汉回答。
祭渐喝下了这杯酒,喝下了来自他拯救的种族递出来的毒酒。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壮汉,任由涌出来的黑血染透脚下的雪地。
“希望你能够带领你的种族活下去。”祭渐衷心祝福,更像是诅咒。
壮汉哭了,他说:“对不起,我也不想的,但天工一族没有胜算啊,我必须为我的种族考虑。”
我们有那么多的老人与孩子,孩子们还没有见过明天啊,他们有那么辉煌的未来,不应该在这个时代陨落。
对不起……
对不起,我必须要为我的种族考虑,我是他们的族长啊!
对不起,如果天工一族有胜算,我一定会站在天工一族这边的,但天工一族没有胜算,我必须为我的种族考虑。
原谅我的自私,我知道天工一族待我们很好,我知道我对不起天工一族,但我必须要怎么做。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身后有着一个种族的生命,我做的决定,关系着一个种族的存亡,我必须为他们负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我不会原谅你的。”祭越哭着喊道。
他的声音传不出去,但他知道,祭渐也不会原谅这个男人的。
他选择喝下这杯毒酒,是因为这杯毒酒关系着一个种族的命运。
但他不会原谅这个递出毒酒的人,他有选择不原谅的权力。
恣意张扬的天工一族创兽师,用他的温柔对待一个比他弱小的种族,却不愿意原谅伤害他的人。
伤害已经造成,何必奢求原谅。
我们不会原谅你,要让你余生活在痛苦中,但我们祝福你,祝福你们摆脱天工一族附属种族的悲惨结局。
“为什么要这么傻,说好等我回去的。”祭越哭喊着,看着水镜中缓缓倒地的祭渐。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祭渐将自己燃烧,连同那把十分丑陋的小剑。
壮汉没有阻止,他流着一些不值钱的眼泪,流完这些眼泪,他还要带领自家种族走向未来。
未来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
“傻子。骗子。混蛋。父亲!爹!”祭越感觉到了姗姗来迟的时空波动,他瞪着一双眼睛,眼底是止不住的泪水。
他知道如果他站在祭渐那个位置,也会做出和祭渐一样的选择,但作为被留下的那个人,他依然接受不了这个结局。
被拯救的人背叛,那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