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芒芒,鸠鸟飞翱——
一波又一波海潮朝向嶙峋孤崖隆隆拍打过来,倏尔在崖壁上撞个粉碎,激出万千如银水屑,泼洒到人面上时,只觉一片清凉。
而在潮水翻涌间,附近本是为赤血所染的海面亦渐渐淡去了异色,回复本来面目。
此刻陈珩抬手一指,自金丹中提出一股浑厚法力,海面便在他手指处缓缓分开。
随巨浪翻动,赫然是三颗大如小山、狰狞可怖的蛇首浮现出来,被一气捉拿在了半空当中。
这三颗庞然蛇首甫一出现,立时就有一股浓郁凶煞气息扩开!
以至惊得远远那群正在低空盘旋的怪鸟连声乱叫,似遇见什么难以匹敌的天敌般,展翅飞入云中,慌忙逃走。
而袁扬圣定睛细察,见三颗蛇首中有两颗皮肉焦黑、断口整齐,显是被那记雷斧所斫落。
至于剩下那颗却血肉模糊,在颅骨中心处更是存有一个近乎前后透亮的大洞。
观其模样,赫然是被一只拳头生生打穿!
“斗到最后时,我亦法力不济,难多次使用神通,只能以肉身同他相搏。”
见袁扬圣盯着那颗颅骨弯折的蛇首,若有所思,陈珩道:
“陆审也是在折了这一首后,或见事不可为,才拿出了少康山予他的保命手段,不再相争。”
袁扬圣一拍脑袋,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太素玉身,以这门肉身成圣法的高妙,怎会在《地阙金章》之内名次不高?
若是真正去了那系物之弊,它怕不是能与玉霄元体、沙门无漏身这等至上乘的肉身法比肩?”
犹豫几息,在将心下那丝欲要转修《太素玉身》的悸动强按下后,袁扬圣摇一摇头,将话锋转向空中蛇首,大笑言道:
“不过,陈兄啊,我曾在派内古册上看得,首级这东西可是九婴这神怪的一身精神本真所化,至关重要,不比寻常。
你足足斩了他三颗头,陆审事后想要再度长出虽说不难,但若要让那些新长脑袋同旧的一般无二,便是个麻烦了。
今番这一战,你可是大伤了他的元气!
此獠乃少康山四十九小圣中魁首,声名极大,这讯息若是传回去胥都,陈兄不知又要得获多少美誉、好处了!”
这番话说到最后,以袁扬圣如今的身份,都是不由心生感慨。
少康山乃是八派六宗少有的共同仇寇。
如此待遇,无论大孔雀王寺或是原始魔宗都不曾享有过!
而陈珩今番重创陆审,大大扫了少康山的颜面。
不仅玉宸本宗会在簿上记下一笔他的功德。
如斗枢、赤明等玄派,甚至是血河、瘟癀、先天魔宗这等魔门,都要有修道宝贝不吝赐下!
“有了陆审这几颗脑袋,我离达成三上功,又进了几步。”
陈珩闻言一笑,翻手将五炁乾坤圈拍出。
这器灵绕着蛇首转了几圈,口中啧啧称奇,最后还是吐出霞烟,将其都收进入了那片小内景天地里去,然后被陈珩召回。
而见陈珩此刻从袖囊中取出几枚丹药服下,将法决运起,在炼化药力。
袁扬圣忙将腰间那只半拳大小的木葫芦拿起,塞头一拔,顷时便有一股如瀑寒气冲出,向陈珩肉身一把刷去。
此气虽如朔风凛冽,一派寒威,却有滋气宁神之效,陈珩只觉创口处传来阵阵凉意,血肉发痒。
过不多时,在伤势稍一镇住后,陈珩便也散了法决,袁扬圣同他再聊几句后,终是有些好奇,不由问起了陆审在陈珩生平所遇敌手中,是否为神通最强。
“自我成丹后,今日倒的确是斗得最痛快的一回。”
陈珩沉吟半刻,摇头:
“不过同境间斗法,唯有甘琉药园那次是将我逼到了濒死地步,若非那人行险,胜负倒也难说。”
“甘琉药园……陈玉枢?”
袁扬圣心头闪过这个名字,面色不由一肃。
便在两人交谈之间,同一时刻,幽邃星河中。
那连绵也不知有几千里的庞然宫宇仍静静悬浮虚空,高坐于主殿中的姬玚并不作声,殿中同样寂寂一片。
“钟老。”
姬玚忽一抬眼,视线透过如幕炉烟,落向那个脸带思索之色的童子,问道:
“真有人能在金丹境便顺利修出太乙神雷来?”
钟老闻言也不急着应答,面上神情变化过了几遭,终笑了一声,将手略一摇。
“难说。”
他道。
夫雷霆者,天地之大象,阴阳之枢纽,风雨之先驱,故无有雷霆,则无以宰御群生!
其乃天地中搏击之气所化,猛烈无俦,物遭之无不破,实乃号令万类之根本,其威最烈!
在众天宇宙内,诸多大宗盛族间大抵都留有雷法传承,千品万类,各有神异。
但若说最为上等、来头也最大的。
胥都玉宸——
无疑便是位列其中之一!
“玉宸门下雷法万千,自太乙神雷之下,便是紫清、北斗这些玉宸四雷了,而四雷中的紫清雷与其说是大知殿的鸿冉所造,实则是出于那位曾经登仙的通烜道君之手……”
钟老似对玉宸底细知之颇深模样,在解释一番后,他起身在殿中踱步几合,继续言道:
“能够发雷攻敌而不损筋骨,这不过是紫清雷的小成罢,不足为奇。
但能攒雷于一处,使其积而不乱,可任意驱使,若非是精通这雷法变化,绝难做到此等地步。
而玉宸四雷皆是出自太乙神雷的根基,他能将紫清雷炼到这境地,想必也是能理解太乙神雷的一二妙旨,但至于是否能成……”
钟老话到此处便未再说下去。
陈珩虽在紫清神雷上造诣不浅,但太乙神雷毕竟是无上大神通之属。
九州四海第一杀伐神通,从来都是威名籍甚!
钟老他再是自诩眼力不凡,也不好在此事上面下断言,认定陈珩真可做成那惊世之举。
“纵金丹修不成太乙神雷,可有了今日这战,再加上日后那场丹元大会……”
姬玚沉默片刻后轻叹一声,道:
“少康陆审亦是不世奇才,他声名也传到了正虚之中,我原本还以为至多不过分庭抗礼罢,不料他以神怪出身,再加上修为更强一层小境,却还是输得如此惨烈。
既然如此……我便需多加上些筹码了!”
“主上意思是?”
一旁老者脸露讶色,不由琢磨起来。
而见老者接连说出几个名字,姬玚都笑而不答。
钟老抬指往东位一点,神情难得是郑重起来,试探道:
“莫非是那上寰运书?”
姬玚见钟老一语便道破了自家心思,虽难免有些惊讶,但也不算太过意外,只肃然点一点首。
而老者见得这情形,却似是在脑中炸了道霹雳。
一时呆怔在原地,手脚僵硬,竟然作声不得。
待得回过神来,未等他苦苦叩首,求姬玚收回成命,钟老声音又响起:
“皇子为陈珩请如此敇封,着实是出人意料!只是不知是要定名,还是要加字?”
姬玚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我如今虽为道廷皇子,但行事也终难肆意……做成定名已属不易了,不仅需请陛下加恩,或许还得请动母族出力,加字一事,纵然有心,怕也无力。”
“也是,也是。”
钟老感慨:“那陈珩再资性绝顶,终不过一介金丹之人,能以金丹之身名列上寰运书中,不提前古,即便当世,那也算是一桩殊荣了。
再要加字,那便难免有些惊目骇耳了。”
见这两人一言一语间,似请动上寰运书之事便已成了事实。
老者心下震惊,忙在阶下叩首不止,连呼不可。
“一个将来的玉宸道子、东陆主人,还不值得我如此拉拢吗?”
姬玚见老者如此做派倒也不恼,一笑道。
“丹元大会结果未定,玉宸道子之争亦尚有两议,主上何必下此重注,恳请斟酌斟酌!”
老者绕了个弯,诚恳劝道:
“瘟癀阴无忌、赤明卫令姜,这两位同样是丹成一品,修为不俗!且在宵明大泽内,那位自祟郁天脱身的嵇法闿同样甚厉害!
此人当年曾是君尧大敌,虽为胥都十二世族的出身,不得派中人望,但玉宸祖师山简却似颇多赏识这位,在他脱身后,还特意赐了福地、法宝种种,如此一来,恐怕——”
“何必说上这些,我自有眼力在。”
不等老者说完,姬玚挥手打断:
“要等到丹元大会的座次已定?玉宸道子有了结果?等到那时候,已是晚了!”
姬玚眼中爆出神光,声音愈来愈高:
“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怎可瞻前顾后,因些小利而坏了大局?
锦上添花终是不如雪中送炭。我如此行事,不仅要将陈珩收为心腹,还要更进一步,与他身后的玉宸结为友盟!”
话到此处,姬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难得有些失态,恨恨一拳擂在案上,叹道:
“方今陛下御极,主揽众天宇宙,我幸生于此煊赫天家之中,忝为贵胄。
眼见时局如此,国势如此,心中怎会没有振作之心?
我欲澄清天下,扫荡妖尘,克复神器!
这种种事情,岂是以我一人之力便可做成的?非得志士俊彦为羽翼,大派高门为腹心,借乱乘间,远近为用,如此方有一二之可能。
既然如此,又怎能够存有丝毫吝惜之心!”
姬玚语声慷慨,震得殿中回音似潮,叫老者喉头滚头几番,但一时之间,倒也的确不知该如何言语。
当今天帝虽掌治世之权,却储位空虚。
除几个早早出局的,天帝诸子和他们背后势力都在暗暗较量,欲一窥将来的那天地权纲。
而姬玚少有大志,早年在史册上读到祟郁首乱、众天失常时候,常嗔目咬牙,痛哭不已。
为方便达成心中所愿,这位自然也是欲争位的其中之一,且在朝野呼声不小。
不过如今的天帝姬焕却似不喜姬玚的锐意,暗中多有呵斥之举。
若非火龙师数次劝阻,只怕姬玚早被打发去了蛮荒天地去,遗憾出局……
眼见姬玚如此言语,更是说到了大志上。
纵老者再想规劝,也终知晓厉害,他长叹一声,唯俯首称是。
“再且,你以为如今还是前古?自众天宇宙失常后,上寰运书的功用便远没有旧时那般厉害了,效用大减……”
姬玚此时嘴角有一丝苦涩意味,微微摇头:
“十六大天内,真武天铸武运葫芦,元载天修日中金纲,无量光天养出了一尊尽智圣者,须延天在重炼那只五福布袋。
至于法圣天,夏稷的那番设想已成,莫说其他,便连法圣天内一草一木的枯荣都在他心观掌控之内!
如此种种,我着实不忍再言……而在阳世尚且如此,幽冥便更不必提了。”
老者讷讷不能言,脸上表情纠结万分。
至于方才一直在冷眼旁观的钟老则略一低头,拿起案上的一只精铜酒樽在掌指间把玩。
“皇子倒特意略了一个胥都,胥都的丹元大会……”
钟老暗暗感慨:
“真武葫芦,元载金纲,须延布袋,还有胥都丹元……
如今这十六大天内,除了几被毁坏的大至天外,又有哪个是真正忠良?只怕在如今天帝眼中,他们个个皆是夺运专权之巨寇!
上寰运书……说句难听话,它如今名头恐还要更盖过实用。
不过终究好过弥罗命簿,后者倒是成了个真正的虚名头!”
正在钟老默默叹息之际,姬玚已是轻一拍掌。
偌大宫阙随他这动作轰然一震,渐有万千束流光如萤腾起,往中一合,便又化璨然虹桥一道,往无边太空中遁去。
“上寰运书之事我心中有数,不必再议,至于之后……”
姬玚眸光一扫,老者见姬玚视线落在他身,忙俯首施礼。
“主上可是要往真武天一行?”老者问道。
“耽搁许久,也该动身了,不过并非真武山,先去悬空道场走一遭罢,你亲自去下拜帖。”
迎着老者略有些不解的目光,姬玚笑了一声,道:
“悬空道场葛承辨……此人身后那一脉当年曾以葛承辨名义向我送来一封书信,信里提及了一件先天至宝讯息,如今既来了,倒不妨会上一会。”
在他说话间,这虹桥已是跨过无垠虚空,芒光一闪,便再无踪迹。
而半月光景匆匆而逝。
这一日,葛陆团阳国的一间静室中。
随手中这斛正阳真砂的见底,一股充沛灵气被炼进了腹下金丹后,陈珩周身大窍齐齐震动,吞吐毫光,继而便有清音徐起。
其初如蚊蝇扑翅,细不可闻,只是极窸窣的嗡嗡声,金丹随之微微摇动。
但这动静愈来愈高,不到半盏茶功夫,便已如若鹤鸣九皋,音韵婉转嘹亮!
非仅是金丹震颤不已,便连身内的五脏六腑亦随之发出玄音相应,将通体上下、身神内外,都悉数涤荡过了一番。
过不多时,这清音终渐次低了下去,一团好似白雪琼膏般的玄气凭空生起,将金丹团团裹住,在呼吸之间,不断朝金丹处涌去。
“成了。”
陈珩从榻上睁开双目,道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