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援军是分两股来的。
第一股,是札萨克图汗素巴第的部队。
素巴第七个儿子,仅留老小守灶,六子各携骑兵五百,另有右翼那颜每家出战骑百人,组成一支七千余骑的部队,带了近两万匹马,浩浩荡荡奔过归化城,直抵元上都。
起初刘狮子收到消息,命人放行,还觉得有点奇怪,素巴第说发兵万骑助战,结果就来了七千出头。
当然这是好事,刘承宗绝对不是嫌人家派来的兵少。
他这会儿也不缺兵马,漠北其实都不用派兵,就过来走个形式也就够了。
毕竟路途遥远,他正儿八经的藩属,乌斯藏火落赤、天山卫拉特还不用派兵呢,更别说漠北这种名义上的盟友了。
此次漠北出兵,无非就是在形式上将结盟坐实,避免误会、增厚感情。
不需要他们跟八旗真刀真枪上去干。
此次前来的札萨克图汗部贵族,对元帅府最重要的素巴第的头号封臣,俄木布额尔德尼珲台吉。
和托辉特部的首领,是漠北三汗以下,权势最大的贵族。
额尔德尼过来明显不是来参战从征的,别的那颜至少都带一百骑兵,就他带了一堆宰桑官员,携带礼物地图、甚至还领来个泰萌卫小旗官。
额尔德尼尴尬啊。
就在素巴第调兵遣将的时候,他那正积极备战,准备沼泽解冻了就给罗刹国助拳,发兵去干泰萌卫呢。
这就是地缘和历史决定的。
和托辉特部西南是卫拉特联盟、西北是罗刹,东北东南则是漠北三部。
这个部落,存在的原因就是当年鞑靼势大,着手展开征服瓦剌的事业,达延汗的后裔阿巴岱征服卫拉特,并派遣儿子什布古岱为卫拉特的统治者。
阿巴岱死后,卫拉特趁势反抗,杀了什布古岱,恢复短暂自由,随后素巴第的父亲又征服了卫拉特,立自己的堂兄硕垒乌巴什为珲台吉,作为喀尔喀控制卫拉特的前哨。
和托辉特部就此诞生。
但随着卫拉特这十几年越来越强盛、俄国人也在其部落边界外建立一座座堡寨。
和托辉特部不仅控制不住卫拉特,自身安全也成了问题,就连林中属民也经常被人派兵夺走贡产。
在这种局面下,额尔德尼选择与俄国交好,以补给品换取枪炮与支持,平衡越来越强势的卫拉特。
毕竟他们比谁都害怕卫拉特起来,卫拉特一旦得势,肯定要先把他们干掉的。
平衡策略在这些年很有用,直到天山军在托木河右岸大败罗刹,夺取托木斯克城,并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将辉煌胜利传遍整个流域。
西伯利亚变天了。
林中属民的贡品都他妈不用抢了,一个穿赤甲的泰萌卫旗军,带俩扛旗抱鼓的吉尔吉斯兵,骑着马跑到林中寨子里,端三眼铳放一声,质子就带着贡品自己走出来了。
没办法,通过吉尔吉斯部参与托木斯克之战的首领塔贲之口,人们都已经知道,泰萌卫受控于遥远的中原太师。
将军周日强是有官真封,部落之长授百户、领俸禄,带兵打仗死了人还给抚恤。
送贡品的都不是质子,是去泰萌卫的卫学学习的。
其中有文学或武学天资的,会被周将军呈报太师,授与生员或武生的功名,赐缎袍腰刀,赠泰萌造三眼铳。
我的天,林中百姓啥时候受过这待遇?
一样的贡品一样的命,给谁不是给?
我选太师!
太师这个跑偏的词儿,其实就是大帅。
根子出在楚琥尔那。
那小子没文化,不认识大帅俩字,还觉得自己懂得多,总跟人犟嘴。
偏偏在天山以北从巴尔喀什湖到萨彦岭,准噶尔的楚琥尔那是出了名的素质吊差,谁也不敢反驳他。
他这么叫,别人也这么叫,周日强别都别不过来。
关键楚琥尔还去了西安,他已经知道大帅念大帅了。
但这人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再说了,刘承宗还有刘承宗手下那帮人,那一个个跟他亲近的。
曹耀、张天琳、罗汝才那一帮人,看见他跟看见同类似的,往那一坐,但凡中间有张桌子,就算国际抢劫犯行业峰会了。
大汗都亲手揍过他,圣眷极隆。
楚琥尔过完年回天山就像进修了一样,那架势就是自个已经上过学了,能当着周日强的面,指着公文里大帅二字,念太师。
听到反驳以前都要拔刀子的,现在也不急了。
他能穿着汗赐貂领箭袖皮曳撒,平心静气地整理并不存在的大袖,言之凿凿,示手道:“我没错,周将军一介武夫,这文化上的事跟你说也不懂,在下就不白费口舌了。
等着吧,礼衙我张兄,那是文官之首,回头就传信过来,告诉你这俩字咋念——天山以北,就念太师。”
周日强的血压比乌拉尔山都高。
寻思老夫举人出身,四品知州,担任过乡试考官,你他妈让张献忠那个文盲教我识字?
实在是没办法,这要搁中原,老头子说啥得给楚琥尔拉下去打五十大板。
但是在泰萌卫,楚琥尔说念太师就念太师吧,周将军捏着鼻子认了。
现在卫拉特四部,汉字大帅,也发音大帅。
但在楚琥尔的部落,以及更北方他派人招抚的林中诸部,还有那些畏惧他性情势力的贵族们,都管汉字大帅念太师。
或者说,楚琥尔以一己之力,在元帅府文化最为复杂的卫拉特语系之中,又创造出一种泰萌方言。
别的不说,熟悉太师的不止楚琥尔,天山以北林中部落对这词都熟。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泰萌卫对林中诸部的招抚非常顺利。
林中铁匠鞑靼的铁往泰萌卫一送,出身庆藩的军匠卷三层铁管一敲,小铁子一铸,三眼铳和弹药就出来了。
一个寨子的吉尔吉斯百户有那么七八杆,在周日强的指点下,用木头扎了小寨子,摇身一变就从任人宰割的林中百姓,成了类似罗刹探险队据点般难啃的骨头。
林中属民就那么多,生产力就那么点,都跟了泰萌卫,和托辉特部怎么办?
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跟罗刹换火器?
矛盾跟着就来了。
额尔德尼跟罗刹使臣,在看待泰萌卫的事上是一拍即合,他们都决心要拔除这个阻挡事业敌人。
他们知道泰萌卫不仅有楚琥尔手下善于驰骋的准噶尔骑兵,还知道他们手里有数量繁多的枪炮,所以他们才决定冰原化冻的时候,水陆齐进,攻打泰萌卫。
那个时候,泰萌卫新招抚的大量林中百户缺少马匹,无法快速支援,只要迅速拿下托木斯克城,就能一锤定音。
眼看冰原解冻,和托辉特部的军队都已经启程出征,素巴第的传信到了,说泰萌卫是契丹汗的部下,让他收兵。
契丹汗是谁啊?
额尔德尼压根儿就没听过这号人!
一番解释,汉人的元帅、卫拉特的太师、漠南的大汗,不姓孛儿只斤,正在攻略中原,军队推到了兀良哈。
额尔德尼的脑袋旁边亮了小灯泡:也先!
但就算是也先从坟里爬出来,夺我属民,也得有个说法吧?
额尔德尼本来想争一争,但素巴第说刘承宗有好几万骑兵就驻扎在漠南,你要不先把军队叫回来,跟我去漠南看看,回来再做打算。
实际上,他都没撑到见刘承宗,就改变了对抗的想法。
因为在路上,额尔德尼就看见了漠北来漠南的第二拨人——土谢图汗部在游牧。
衮布汗亲自带队,十几个那颜贵族、千余骑兵、千余牧卒,赶着上万牛羊骏马,还有上千车毡帐、皮张毛货药材,一路向南浩浩荡荡碾过草原,把沿途的草都啃秃了。
最离谱的是,额尔德尼在里面看见了车臣汗硕垒之子,巴布台吉。
他觉得自己像冬眠的熊,一觉睡醒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样了。
按理说,他们扎萨克图汗部大几千骑兵杀气腾腾往漠南开进,土谢图汗部两千来人带着货物行进,路上遇见,衮布总得派人问问干啥去。
没有。
衮布和巴布的目的地跟他们差不多,都是要去漠南。
不同之处在于,素巴第的札萨克图汗部,至少贵族告诉士兵的,是要到兴安岭去参战,他们打算打完仗,再把多余的马匹都拉到陕西边外卖掉。
而衮布的土谢图汗部,则没准备去打仗,只是拿到归化城的过境允许,游牧到山西边外,走大明的口市进行贸易。
衮布汗和巴布台吉不需要参与带队贸易这样的小事,他俩的目的其实和额尔德尼一样,都是到兴安岭见刘承宗。
此时的兴安岭,那可真是热闹极了。
大明的使臣也来了。
还是老熟人曹化淳,随同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钱士升,带着崇祯皇帝的诏书,以及大明截获黄台吉与刘承宗就联盟攻明书信一事的责问。
在马鬃山下的中军大营里,钱士升可硬气了。
他要宣读诏书,等着刘承宗和护兵行礼,但元帅府众人不为所动。
钱士升干脆也持诏站着不动,就扬着下巴拿鼻孔瞪刘承宗。
曹化淳来的路上就怕这个,躲在后头都不敢出气,眼看僵着实在没办法,这才越众上前:“刘元帅,是咱爷们啊,曹化淳,熟人。”
“哟,曹公公来了,干嘛躲在后面,我都没看见。”
刘承宗对曹化淳还是有好脸的,印象很深刻。
这个宫里来的大太监有种特殊的能力,不需要椅子,往衙门大堂偏右的地方一站,就浑然一体。
刘狮子也有心晾一晾满脸傲气的钱士升,便对曹化淳非常亲热地招手道:“自己人别客气,快随便找地方坐。”
曹化淳背后一身汗,心都快凉透了。
他就知道这个刘大元帅张嘴准没好屁,后边一堆从北京过来的官员武弁,你见面就这样讲话我还回不回北京了?
但曹化淳也知道,刘承宗说这话没准诚心实意。
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派到刘承宗这了。
以元帅府的疆域,刘承宗没准对麾下某些将领可能都没见过三面。
“大帅,咱就是伺候人的人,站着就行,钱阁老第一次出使,大帅多担待。”
曹化淳说完了好听话,才道:“大元帅大人大量,先把诏书接了吧?”
“不着急,是个大学士?”
刘承宗满目怀疑地打量钱士升,狐疑地看向曹化淳。
他心想,崇祯把这大学士派过来为了啥。
该不会是这人把崇祯惹急了,又拿他没办法,所以送过来借刀杀人吧?
毕竟别管什么大事,曹化淳一个人都能给办好,根本没必要送个大学士过来,办不成事还坏事。
刘狮子道:“既然是个大学士,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不想宣诏也罢,先下去吃好喝好,等我的礼衙尚书过来,让他跟你谈。”
钱士升不想走,不过这是刘承宗地盘,说的话是金口玉言。
张勇前脚刚因为他让曹化淳随便坐就搬来交椅,这会听见让钱士升下去,当场点了俩值宿卫的虎贲兵,连拉带拽的就给钱士升拉走了。
等钱士升被拉下去,刘承宗这才又朝曹化淳招招手,让他坐得近些,问道:“你跟我说说,这人怎么惹皇上生气了,是打算让他死在这,还是不让他回去了。”
曹化淳都惊了,这刘承宗什么悟性啊,这种话题他可不敢沾,连忙道:“刘元帅,咱可不敢这么说,钱阁老是国之柱石……”
“呵,国之柱石。”
刘狮子差点捧腹大笑,忍俊不禁道:“皇上把国之柱石派到我这?你跟皇上肯定有一个脑子坏了……你不想说,那就先不说他。”
刘承宗坐正了,正色道:“关内,我要的兵粮,调了吗?入边那万余八旗军,阿济格被打死了吗?”
曹化淳心说,还阿济格被打死了没,他出边的时候昌平城刚被攻陷,京畿重地良乡等处俱受蹂躏,涿州、固安等地正在交战,朝廷中枢都不知道阿济格在哪,去哪打死他。
刘狮子都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看他表情,就对战局了然于心,也知道明廷粮草多半也没准。
这不禁令他拧眉,嫌弃道:“我的兵从陕西出边,经归化城,一路东攻至兴安岭外,科尔沁两翼都要被打没了,内堵阿济格出边之路,外牵黄台吉关外主力,偌大一个朝廷,连收拾腹里万余敌军都做不到吗?”
曹化淳被说的面上无光,顾左右而言他道:“关上截获洪太书信,是写给刘元帅,信上说协同攻打朝廷云云……”
刘承宗整个人陷入一种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状态。
他是恨铁不成钢啊。
“管他说什么!就算我真打算东虏携手,朝廷该在密云防线增兵归增兵,是不是也该先把阿济格那支部队干掉?”
“我要打我也去打山西河南,我跑到京师外面做什么,我就是领兵把北京打下来,夺了关宁一线,是不是也要跟东虏打?”
“如此简单之道理,皇上就想不明……算了。”
刘承宗摆摆手,扬手西指道:“兴安岭,一会你去看,在那修城的,都是从岭东夺来依附东虏的诸部俘虏,回去就告诉皇上与内阁诸臣,我也不指望他们干啥,尽快消灭阿济格,让京畿百姓免受摧残。”
“兵贵神速,关宁军,趁沈阳空虚,能打进去就打进去;山东军,抓紧渡海进朝鲜协防。”
“你们要是啥也不干,过了这阵子就自求多福吧,等东虏反过劲来,那属国肯定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