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老将高永能率精锐与铁鹞子在无定河边鏖战时。
忽然无定河河岸羯鼓骤然转急,数千党项兵马乘着草筏浑脱竟突然潜渡而来。
却见当头浑身涂满湿泥的步跋子跳下草筏,直奔城下水寨而来。
因为永乐城有山无水,故而在城池对着无定河的另一侧,挖设了一座水寨,挖井四十,取水至城中饮用。
现在党项乘着宋军正面在永乐城交战时,派出奇兵突袭水寨。
步跋子持刀在河滩旁湿泥中飞奔如履平地,河边役卒还未及惊呼,喉头已被割开。
随后身覆铁甲步跋子,从背上取弓,守寨更卒欲鸣锣示警,被狼牙箭先一步穿透了身子。
河滩边手持耰锸役卒们如何是步跋子的对手,身后的党项骑兵见无定河水浅可渡,当即驱马直驱而至。
水寨里把守的宋将乃陕西路转运判官李稷,此人原来河东路转运判官,出自吕惠卿心腹。
此人为新法时扰民不堪,为官也以苛刻严暴著称,与另一名官员李察齐名。
百姓称‘宁逢黑杀,莫逢稷察’。
之前两路伐夏时,此人负责高遵裕,种谔一路粮草转运,结果百姓苦于转运纷纷逃亡,此人将数千名逃亡民役的手筋脚筋砍断后丢弃山谷,让这些人哀嚎数日而死。
尽管有陕西路官员弹劾,但吕惠卿对自己心腹没的说,极力保荐李稷让此人不倒。而官家也觉得此人勇于任事,不计毁誉,在这一次永乐城之战时,又钦点此人为陕西路转运判官,继续负责这一次战役的后勤督运。
这一次李稷见党项骑兵奔袭,宋军又在前交战,当即下令紧闭水寨城门。
不许役卒入城。
役卒们见李稷之举不由大骂,当下取了耰锸齐城门。这水寨新建,哪经得住如此挖掘。
李稷大骂道:“宁损些许民夫,也不可误了大军。”
李稷喝令士卒对城下掘城的役卒放箭,箭雨泼洒间,中箭一名白发苍苍的役卒仰天大哭道:“当年种经略相公在时,何曾如此……”
“章相公何在啊?”
又是上百名役卒命丧城下。
血色浸透了无定河水。
高永能枪作游龙,突入铁鹞子连环阵中,枪尖挑开西夏重骑咽喉铁鳞甲的霎那,滚烫鲜血顺着枪纂倒流,染红老将军虬结的白须。
老将高永能与他几个儿郎亲率选锋突阵,手中的银枪已经折断三杆,此时的选锋军突入五千铁鹞子的阵中。
“凿开甲缝!
“给我刺马眼!“
“砍马腿!”
老将吼声震得年轻都头耳膜生疼。三杆断枪斜插在泥地里,老将军反手抽出亲兵递上的钩镰枪。
老将扶了扶铁兜,依他与党项多年交战经验。铁鹞子步跋子皆身披重甲,要杀伤他们,非要用银枪挑甲胄缝隙或是刺马眼方可。
偏偏这些重骑之间都用钩索绞联,虽死亦挂在马上不坠。
更要命的是铁鹞子还可以长途奔袭,每战作为前阵。
绝对是宋军大敌。
当初高永能见铁鹞子渡河心知不敌,必须用半渡而击,否则全无胜算。但徐禧居然放之过河,实是昏聩至极。
高永能银枪一拄,方才厮杀有些脱力,令老将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老了,老子以往连挑三人不倦!”高永能一阵力乏,即便他再勇猛,五千铁鹞子这般又能杀几个?
如此坚阵如何冲破?
一旦冲不破,后方大军云集涉浅滩而至,永乐城危矣。
唯有拼死向前,凿开这坚阵方可。
“儿郎们!再向前突五十步!“
高永能举枪高呼,麾下亲从浑然不惧地硬凿向前。
“爹爹!你看!”
长子高世亮突然捧起一片碎甲,这是从铁鹞子身上剥下的。这半片瘊子甲泛着暗哑青光,甲叶间竟用草绳胡乱串联。高永能瞳孔猛地收缩。
寒光摄人的冷锻瘊子甲,须得神臂弓五十步攒射方能破之。
而今这铁甲牛皮外竟只蒙着层薄铁皮,与昔日简直天差地别。
高永能见之目光一凛心道,自李元昊以来,以寡敌众,屡屡败敌的铁鹞子,难道……
徐禧身披重甲扶垛凝望城下,手中《武经总要》被西北风掀得哗啦作响。一旁的李舜举心也悬至了嗓子眼。
“报——!水寨火起。”
李舜举看着徐禧。
他不是没有听得下面将领们议论。“徐元规好谈兵而不知变!”
但李舜举身为监军也知不该在这时议论这些。
不过他见徐禧,时荷甲锤脸,时而垂目挠腮,时而自言自语,振振有词,这副样子如何也谈不上名将之仪。
李舜举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有怪行者,必有所长。
故能全然不顾他人目光,时局时势的变动,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念头中。
李舜举又看了徐禧一眼,顿觉没有底气。
“经略!高老将军已突入铁鹞子第二重连环阵!“传令兵跪禀。
徐禧,李舜举一并扶垛而望。
却见老将高永能喉头突然爆发狂笑,铁兜鍪上红缨簌簌乱颤。
老将翻手扯下一名倒毙的铁鹞子半片瘊子甲,却见甲叶在指间轻而易举地崩裂:“平夏城之后焉有铁鹞子?“
“神臂弓手前出五十步攒射!”
昔耸立如山的铁鹞子竟在神臂弓下如麦秆般成片倒下。
“儿郎们!随老夫杀啊!”
高永能大声怒笑率宋军骁骑淹向无定河滩头的铁鹞子。
城头的徐禧见此一幕,突然拍垛喝令道。
“凡斩获铁鹞子瘊子甲者,赏钱五十贯验甲!”
下面士卒纷纷传道。
“领赏凡斩获铁鹞子瘊子甲者!”
“赏钱五十贯验甲领赏!”
李舜举心道,高明,高明!徐禧非只是谈兵相公而已。
而坐镇中军的曲珍听到水寨火起腹背受敌不由一惊,待见到五千铁鹞子被老将高永能所率的骁骑所冲得摇摇欲坠的一幕,也是大吃一惊。
“破了!”
“铁鹞子……所布的坚阵竟给破了!”
曲珍登上土垒所筑的将台,瞳孔骤缩道:“真的是破了!”
左右将领都是齐聚垒下。
曲珍负手踱步,自言自语道:“难道,难道徐经略,早就料到这一步,故之前王师不鼓不成列都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所谓不半渡而击,便是这全歼铁鹞子之策?而不是书生误国?”
将领哪考虑到这些,只是纷纷请战道:“太尉下令吧!”
“铁鹞子阵破了!”
“全军压上?”曲珍持重道:“水寨火起,轻易出击,腹背受敌怎好?”
“万一党项乃诈败诓我等出击……若永乐城丢了,我等都死无葬身之地。”
众将沉默……
亲卫嘶声往城头上一指:“太尉!黄旗压城!”
却见城头黄旗从原先四十五度垂前,如今至垂直于城头下压!
旗令——全军压上!
“真乃书生!视三军安危如同儿戏!”曲珍骂道。
众将纷纷道:“太尉!军令如山!”
“只要能胜,书生便书生罢了!”
“高永能是熙河路,若让他夺了头功,我等鄜延路上下颜面何在?功名是咱们关西汉子一刀一枪杀出便是!”
曲珍稍稍犹豫后,面露决绝之色道:“儿郎们……”
但见曲珍缓缓拔剑直指无定河对岸的党项中军王纛……
却见此刻河滩上铁鹞子阵已轰然崩塌,平夏城之后,瘊子甲脆如草纸,铁鹞子怯如羔羊。
高永能与他几个儿子率数百背嵬军已碾着败军冲过河岸。高永能虽年过七十,犹有黄忠廉颇之勇。他的背嵬军齐齐从马背上抽出了狼牙棒,头也不回地凿入党项大军阵中。
高永能奋力拼杀的一幕默默地激起了三军将士的血勇。
高永能七十了,所以才不怕死吧……到这一刻了,我等……我等……也不怕死了。
众将齐齐望向了曲珍……
“全军压上!”
曲珍声如裂帛,数十年与西夏缠斗的憋屈尽数喷薄,手中的剑坚定指向河对岸。
原来列阵如墙的数千重甲步卒自军阵中跃出,玄色札甲铿锵作响。重甲步卒渡河,数万宋军随后涉水而过无定河。
宋军阵中忽升起数百具竹鹊,正是沈括任行枢密使时令军器监为军中所制的“火鸦机关“。
这些木鸢腹中藏硝,翼展七尺,飞过无定河后朝着岸边的党项军阵而去,火鸦凌空炸响。不少党项士卒连人带马被火烧作满地打滚。
本严阵以待的党项士卒惊慌失措,四窜逃避。
转瞬间又是黑压压的竹木鸢群,正如凤凰经天般掠过长空,砸落在无定河岸边。
轰鸣声响起后,岸边党项军阵来不及阻拦渡河的宋军,便四处溃散。
火鸦的烟火中,高永能所部骁骑当先,背嵬军的狼牙棒挥舞之间,马蹄下尽是碎裂的铁牌铁兜。
宋军已成功渡过河滩与党项兵马交战。
李舜举看着河岸边党项兵马溃败的一幕,不由大是惊奇,转头看向城头凝视战局的徐禧。
徐禧手中仍握着《武经总要》的书,发黄的书页在腕下哗哗地翻动。
李舜举想起这些日子永乐城中军食匮乏,所以徐禧身为大将以身作则,每日只吃两块烧饼。平日所用起居,一如普通官吏,别无他求。
李舜举问道:“相公,如何知高老将军可冲破敌阵?”
徐禧道:“党项全民皆兵,无论打了几次,每番都是几十万兵马齐来,着实可惧也。”
“但兰州,凉州,平夏之后,所失之精兵却不可死而复生。故一战不如一战,反观我军则积小胜为大胜!”
李舜举心底有些释然了。难怪如此,临阵翻兵书便翻兵书吧。从古至今,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但有一事李舜举觉得自己作为监军有必要提醒道:“相公,两军相持,我又是全军压上,是不是身后难继。”
“万一……水寨这边……”
“经略相公!”城头嘹望的哨卒向南一指。
却见一路大军在沿着峭壁上的山道赶向永乐城,打头的沈字帅旗猎猎而动!
士卒们突然哭喊出声:“经略,是沈相公的援兵到了!”
“沈相公率大军救我们来了!”
“沈相公没有弃了永乐城!”
永乐城垛瞬间沸腾。
山岭间数名旗手上山,在高处打旗号往永乐城相询。
徐禧猛地合拢兵书,伸手一挥:“应旗!”
但见永乐城城头上,士卒们奋力摇动所在城头上的赤旗。
士卒们齐齐站上城头张开双臂,甚至登上了城垛的边缘,用尽全身气力发出呐喊。
永乐城从城北到城南次第应旗,同时遥遥地向援军致以敬意。
登上山头目睹这一幕的沈括目睹这一幕良久不能自抑,他屡次张大了嘴要说什么,但一时间却犯起了口吃的老毛病,无法说出一字。
随沈括左右从米脂寨,延州赶至的鄜延路众将们纷纷含泪道:“相公,永乐城还在!”
“将士们都在等着咱们。”
一口气憋在沈括心头许久终于喷出:“传我……传我……帅令,全军火速救援永乐城!”
众将被沈括憋得差一点断气了,等他说完后方才齐齐松了口气。
沈括又道:“还有……将我帅旗插……插……插到山岭最高处!”
看着山后的‘沈’字大旗,还有永乐城上爆发出欢呼声。
正在永乐城城下鏖战的宋军上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原先在无定河畔相持的两军战线,正一点一点地朝北方推移而去!
党项中军的王纛正徐徐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