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心爱良夜
从此无心爱良夜
天下得意,天下魏风!
燕少飞挂剑而出,顷叫全场一肃。
自王骜拳开武道,这几年魏国可是风光无限。又是武卒成军,横扫幽冥。又是吴询登顶,龟虽寿染超脱之血。
满天下来寻捡,六大霸国天子之外,也真就这一个魏帝,能够同黎皇较论。
当然,既然有魏帝能够同黎皇较论,这登顶之事,也不必提了……
六霸之下第一强国的位置你都坐不稳,想什么第七霸国的春秋大梦!
看起来只是观战席上的些许变故,是昔日游侠、今日魏官的一次慨然起身,洪君琰还是得好生思量,魏国在这个时候开口,究竟是得了谁的指示。
是中央悄悄授意,还是楚国暗推波澜?
抑或真就只是魏玄彻潜力已久,自觉羽翼颇丰,也想趁机展翅万里,鹏飞沧溟?
他作为一国天子,当然不好自降身份,同他国领队对话。
牛犊子般的尔朱贺蹦起来举手。
姜望有些好笑地看过去:“你也要说话?”
“今登天下之台,自然言于天下!”尔朱贺的确是无所畏惧,傲然站在那里:“座师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便直言之!”
十四岁的少年,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论胸怀,吾皇为天下黎庶立旗;论德治,吾皇两开大国,参与国家体制开拓;论武功,吾皇两拳打死玉京掌教宗德祯,冠绝天下——吾在雪原,不闻天下有魏也!魏帝有什么资格跟吾皇同座!?”
他是真的气不过。
好家伙,我家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自登台,同姜先生相商,好不容易才弄出一个位置。
你魏皇派个小喽啰,就想搭上这顺风船吗?面皮也太厚了!
姜望脑仁生疼,反倒有一种‘搅吧搅吧’的解脱感,摆了摆手:“台上就说台上的事情,今天不要提什么座师。”
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惹出祸来,不要提我的名字。
那边外楼场的骆缘已是一拜,站将出来。
这位长相秀气、甚至有些女相的十七岁少年,穿戴得体,举止有仪,声音也是斯文的,说话却很硬:“我辈生而学亲,长而学礼,不好在此妄议长者,尤其是黎皇这般几千岁的长者——但吾皇数十载之功,竟要较论数千年之积累,谁才是当世明君,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他摇了摇头,刻意轻蔑地看向尔朱贺:“可惜你们黎国外楼场无人!碰不着我。不然你应该就知道,什么叫资格。”
还没等尔朱贺冲出来,就坐在不远处的东方既明,便一笑而起,看着他笑:“不过我们魏国人多,却能迁就!”
魏国处四战之地,隔长河眺中央大景,居南域受大楚压头,多少年来跟宋国争强……魏国人骨子里是有股悍劲儿的,什么都要争一争,跟谁都要争一争。又非常团结,乡下械斗都动辄连村并里。
当下这位已然及冠的龙虎少师,手上托着罗盘,指北针还在滴溜溜地转:“如果你不嫌我以大欺小……不对,以老欺小是你们黎国的传统了,你应该不陌生。”
他笑得很是气人:“那么小朋友,咱们练练?”
作为领队的燕少飞,则是直接将得意剑横在了手上,大步往台上走:“小小年纪,妄言什么资格!不知大国有魏,可知得意剑吗?叫你们领队来!”
谢哀在人群中起身,也不说什么话。她实在不擅长做情绪的表演,尤其是在这样公开的场合。
她只是结霜为阶,步步往前。她只是提冰为剑,径往台上走。
黎国走出西北的决心,是雪原人几千年都冻不住的热血。她的血并不热,她生来情淡,但她得到这样的培养,走到这样的位置……她是一块愿意为国而碎的冰。
现场观众都惊住了。没想到事情突发成这般,接下来是不是要打国战?
太虚幻境里准备正赛解说的人也沉默。
本届黄河之会的正赛由牧国苍狼斗场和景国天衡斗场联合解说。代表苍狼斗场的,是红极一时的边嫱,代表天衡斗场的……则是徐三。
当然他们只是解说内府场和外楼场。
等到无限制场,苍狼斗场请出了忍了又忍、终于奠定方向踏足绝巅的呼延敬玄,天衡斗场则是请来了玳山王。
现在四个解说坐在那里,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看广告牌的看广告牌,还有一个在咕噜咕噜地喝酒。
本来现在应该是介绍双方选手背景的时候了……
现在解说什么啊,现世政治格局么?
这可不能轻易开口,容易把斗场说没。
好好的黄河之会开场,眼看着便成了黎魏团战,坐在无限制场的两国选手,也都站了出来。
当然,这两位都比较安静,实力不允许高调。不像骆缘、尔朱贺他们,是夺冠热门,不管不顾起来,有几分跟任何人叫板的意气。
天不怕地不怕的尔朱贺,这时候已经飞身而下。什么东方既明、骆缘,他都要干翻!
“胡闹!”
镇河真君眼睛一瞪,便将下饺子般的这几个人瞪在空中。
又眸光一抬,他们便原路飞回。
“你们走到今天,是努力了多久。你们登上此台,是代表了多少人的希望。”
“都走到这个地方来了,还这么不懂事吗?!”
姜真君声色一厉,全场噤若寒蝉。
大人不好骂,对着孩子一顿凶:“大人不懂事,小孩子也不懂事?”
“按照比赛规则,本届黄河之会,是按照抽签来选择对手,你们几个要私斗也可以,一律取消比赛资格,逐出观河台。”
“现在我问你们——是不是要动手?”
镇河真君的视线扫过,人人垂首噤声。这“天下缄声”的威风,仿佛通过投影,砸到了人们面前。
就连雍国梦都,长街上的观众,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真没怎么见过姜真君发脾气呢。
“不动手就坐下!”
姜真君声音一抬,尔朱贺便一屁股砸回他的座位。
不管怎么说,他对姜先生是服气的。
直到这时,姜望才看向正在往台上走的谢哀和燕少飞,对这两位昔日的黄河同期,镇河真君语气淡然:“至于不在正赛名单上的两位,不要干扰大赛秩序,出去左拐,自便即可。出了观河台,生死不管。”
两位当世真人都站定,未有再挪一步。
可以说以姜真君如今的威望,镇场一次世界级的大赛,是毫无问题的。当下也就一个洪君琰,算得上难办的刺头。
重申了赛事组的立场后,再次回过来面对洪君琰,姜望的态度仍是谦卑的:“天下之事,无有坐成。龙君虽死,其德永昭,怀旧非止陛下也。如您所见,魏皇也感其德。”
“此世感念治水大业者,不知凡几,焉能都就坐于此?”
“您自设座,既不合规,也乱秩序。纵姜望不能阻您一步,这天下悠悠之口,如何能宁?”
他伸手为引,侧身而敬:“不如场边就坐,为黄河监察,也算全了您忧天下之心!”
魏国的突然发声,的确是将洪君琰推到了尴尬的境地。
姜望在坚守立场的同时,也确实是给足了面子,积极送上台阶。
或许有那么千分之一个瞬间,洪君琰是感受到善意的——尽管他的心,早就冰封万里。
但天子当国,有进无退。神霄将近,现在少走的每一步,以后都要千倍万倍来追。
雪原皇帝不需要理解,那呼啸千年的风雪,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呢?
“姜老弟啊。”洪君琰慨声道:“你且专注比赛,这事莫要为难。朕便往前走几步,看一看。坐不坐得住,朕自来担。”
“镇河真君倒也不必如此严肃。”景国皇帝这时悠然开口:“黎君也是好意,左右不过是为了让这场天骄之会更热闹嘛!”
那角帝袍之下,翻出一只覆世的手,只是轻轻一按,将那寒冰所刻的宝座,按下半阶,裂分两座!
在视觉上是将此座切开,却在事实上变成了两个同样完整的、小一些的宝座。
原本宽大威风的宝座,仍然精致贵重,削半之后,却顿见几分局促来。
洪君琰往前的脚步便骤止。
景帝的声音道:“黎君要继人皇之志,魏皇也以长河缠腰——哪个不是雄主!”
“魏皇一念可至,便请他来。”
“黎主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下之台,自当相争天下!”
代表中央帝国声音就此垂落,以为最后的金科玉律:“今日设此二座,两君不如戏之,胜者居左,败者居右,为天下开场,不失佳话!”
楚君的声音里,压着故意压不住的笑:“魏皇德昭,朕素知也。黎皇威风,今也亲见。此真龙虎斗!”
牧帝倒是表现得很严肃:“不愧是镇河真君改制后的赛事,果然盛况空前——朕拭目以待。”
秦皇只道了声:“就这样定了。”
“为朕而戏!”荆帝哈哈一笑,更抚起掌来:“妙哉!”
天下六大霸国里,近些年可以说就荆国没有太大的动作。自提前进入备战神霄的状态后,这几年无甚声息。也就是上次执地藏之战期间,他这个皇帝亲自领军,剿了一轮魔患。
但他反倒像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就是这种自在轻松,让洪君琰几次于永世圣冬峰眺望,却也始终将目光停在雪原。
最后是齐帝呵然一笑:“来啊,持朕玉令,宣见魏皇!”
又淡淡补了句:“此乃德才兼备之君,莫叫他背上不请自来的名声!”
大齐博望侯沉重的身形,这时候却灵动得紧。前一刻还在笑呵呵地看戏,下一刻已经站在了六合之围的入口,当起了迎宾——
低头即大礼,缩肚算躬身,满面堆笑,伸手为引。
“恭请魏天子!”
那仿佛封天的巨大天柱,隔出这样一座“上无极”的门。
号称“有史以来最强魏主”的魏玄彻,把九镇当做自家门户、把长河当做玉带缠腰的魏天子,踏着黑色缀红的帝靴,就这样踏进此间来。
所有的目光,都被他踩住,而又在释放的时候,缭绕在他的平天冠。
当他的身形收尽无限天光,在耀眼的灿光中逐渐清晰具体,其平天冠上的旒珠,才在人们耳中轻轻摇响。
看起来像是生性豪迈的燕少飞忽起一念,为国争尊位。
可“一念可至”的魏玄彻,却是穿上了一身祭天才用的“大裘冕”!整个人威严肃穆,却比洪君琰还要更正式一些。
想要在现世格局已经定下,列强都已经坐下来分鼎吃肉的时候,强行挤出一个座位来,就要做好被诸强排挤的准备。
不得不死的齐武帝是前事,当今齐帝和夏襄帝,也是今事!
洪君琰想的是他早该有的霸国位格,当年只差一线,如今又差一线,差的这一线应当已经被时光补足了。他只需求名而已。
无论这等同霸国的名,是如何得来。
放在魏玄彻面前的,却有另一条清晰的路,是在他的人生历程里,亲眼见证的路——姜述败姒元,乃成霸业!昔年齐夏都有成就霸业的基础,但霸国的位格,只有击败对方才能够得到。
因为地缘的关系,魏国和黎国是打不了倾国大战的。甚至真正打起仗来,除了胜负本身,难有收获。
但黄河之会是一个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地方,正如洪君琰想趁机在观河台上称量一下拳头,用当国天子之威,显一显帝国的力量……
天生道脉、从未在人前展现全力的魏玄彻,也想把自己第一次登台表演,卖一个绝佳的价钱!
“闻黎皇亦感怀龙君,朕治水多年,幸逢同道!黎国无水族,长河远冰原,您能远忧,实属仁心远志,胸怀万里。”
魏玄彻站在灿烂的光里,开口就奠定基调:“朕览史书,每见豪杰,喜不自胜!今见黎皇,如英雄出古籍,神塑拂埃尘。历史里的人物,走到了面前。君亦有安天下之心,亦有抚黎庶之志,如触故弦,深撼朕心!”
“朕欲与君并座,又恐‘不够资格’。黎人‘不知有魏’,是朕之失也!”
“朕当勉之。”
“您说天骄未长成,是小儿之戏,朕也以为,不可叫他们坏了规矩——黄河之会终究是有规矩在的,镇河真君及太虚阁诸位镇场真君,也该得到尊重。”
“今日镇河真君、荡魔天君,是自黄河魁首始。”
“朕虽登九五,既临此台,未尝不可待从头!”
他探手一抓,握住一杆尚带铜锈,尚有血迹流动的青铜长戈:“朕也……愿为天下戏!”
笑道:“黎皇愿否?!”
现场呼吸都静止了。
此时落针可闻。
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正赛的第一场,竟是黎皇对魏皇……这样刺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