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心爱良夜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从沸反盈天到万籁俱寂需要多久?
辰燕寻的回答是……“一箭”。
白矢一出,识货的就都静默了。等到参连出来,几乎就已经宣告了胜负。
这场战斗一开始,姜安安重复的就是挣扎、挣扎、挣扎,最后落败。
从战术布置到战斗选择,从战斗意志再到战机把握……全方位的碾压。
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最受关注的一场预赛,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结束了。
赛前备受瞩目的夺冠大热门、星月明珠姜安安,甚至未能拔出剑来。
来自宋国商丘城的辰燕寻……一举成名天下知!
宋国也是区域大国,似这等大国出征的天骄选手,也是会被广泛关注研究的。
但赛前的关注好像还远远不够。
今天的长河,几乎被这个问题煮沸——辰燕寻是谁?
从郢城之南,到至高王庭之北,所有人都在问!
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只是兔起鹘落的几个瞬间,结束得太快了。
在神魂将灭,肉身将死的前一刻,姜安安理所当然地被仙光接住,消失在台上。
盘飞此台的“知见鸟”,冲天而起,拽起彩带般的尾流,高声宣告——
“本场胜者,宋国辰燕寻!”
同时一道清光落在辰燕寻身上,代表黄河之会对他的保护。
任何台下之人,不得因台上之事,于其有妨。
一直到此刻,扎着丸子头的少年,才一把握碎手中的大弓,仰头张嘴,无数结弓的文字,好似玉液琼浆,被他饮下。
吞酒之后,少年面上有一丝酡红,眼神欣喜却克制,只是对着场边的“得闻鱼”行了一礼。
宋国人自然是兴高采烈地接他下去。
而关于这场战斗的讨论,正以声闻爆炸的速度,在这个世界蔓延。
“宋国辰巳午,是儒家端方君子,号称‘六艺皆通’,但在神临之时,是明确的‘成道以五射’——”
坐在场边的大牧王夫,抬起那张‘倾天下之面’,淡声道:“这个辰燕寻,射礼不输其父,是青出于蓝了。”
“辰巳午怎的没有来?”玉韵大长公主问。
左光殊裂神九意,都在元神海苦修,唯本念存身,还能闲在场边,随口道:“大概是为了叫人轻敌吧。他肯定也不愿意第一轮就遇到安安。”
“以其当前展现的杀法,结合宋国那边的情报来看,辰燕寻在纸面实力上并没有比安安强多少,但在战斗才情上,相差甚远。”大齐博望侯逗弄着坐在他肚皮上的儿子,慢悠悠地道:“这种绝顶的战机把握,妙到毫巅的战斗节奏,往前数来,在这观河台上,也只有姜望、斗昭、重玄遵三人。”
“算上当初并未出剑,但是把握了最初的李一,亦止四人而已。”
“而现在只是预赛的第一场,就出现了这等人物。”
他若有所思:“这届黄河之会,说不定冠盖历代呢。”
又捏着重玄瑜的小手指,笑问:“儿砸,下届你能上台不?”
重玄瑜还不会说话,只咿咿呀呀。
十四便在旁边轻轻地笑。
“此届天骄究竟有几分成色,不仅要看台上所展现的天骄上限,更要看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会有怎样的传奇发生。”祝唯我站起来,打算去看看褚幺:“上届选手是下届裁判的事情……迄今为止只出现了一例,不知是否后有来者。”
凰今默只道了声:“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却也说不清。”
夫妻俩坐得离楚人较远,这时一起离场,俊男美女好风景,惹得黄舍利也投来视线。
许象乾摸了摸自己的大脑门,总感觉是不是自己影响了安安,心里十分抱歉,一边卷横幅一边道:“这几箭着实凶残,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很爱说客气话,但有时候也特别的真。
讨论就是这些……也就这样了。
他们都不可能去做干扰比赛的事情,更不会在比赛输了之后去欺负人家。
说起来赛前都是讲,期待姜安安、褚幺会师决赛,把黄河之会打成白玉京酒楼的内部切磋。
但其实也都知道不可能。
天下何其大,天骄何其多。
“黄河魁首”并不是皇帝的金玉冠冕,不能够通过血脉来继承。
唯有日以继夜的努力,与世不同的天资,无与伦比的意志,打磨到极限的战斗技巧……还要加上一点血火之中淬炼出来的勇气,把握战斗之中迸发的灵感,才有机会盖压群星,成为最耀眼的那一颗星辰。
它是天骄的权杖,滴着血的长剑,是道旁长满荆棘、路上铺遍刀尖瓦砾的英雄之巅。
姜安安还差得很远。
当然也是不免遗憾。毕竟怎么看,有姜望手把手地教导,她这一身传承,哪怕是一股脑地堆出去,也该能在正赛上扑腾两轮。
有时候只能说运气不好。
“运气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唉!”白掌柜此刻也在看比赛,正坐在台下叹气。
因为大多数亲友团都去给小安安助威了,连玉婵便去了褚幺所在的赛场。
当然场边还有褚幺的母亲,来自瓦窑镇、现今在德盛商行做事的张翠华。
八面玲珑的博望侯,自不会忘记把她带来,甚至还顺手给她安排了个商行在附近沃国的公务,让这位要强的母亲,在忙完了事情后,才偷得过来支持儿子的数日闲暇。
白玉瑕怕妨着自己人,两边都不参加,跑来了“潜在竞争对手”的场次。
是的,他看的是尔朱贺的比赛。
前段时间飞往白玉京的信雨,实在叫他不胜其扰。要不是打不过洪君琰,他高低要把永世圣冬峰削掉半截——
削下来还能酿酒。
他是真没想到,姜安安能倒在第一轮……
他还去长空赌场押了注呢!单押姜安安一路顺风,直闯本届十六强。
赔率不高,但是他押得多。算起来也是一笔回报丰厚的外快。
这一下输得直打哆嗦。
便是这一哆嗦的工夫,雪原上凶狠的熊崽子,已经摧枯拉朽,结束了战斗。
场边是黎国旗帜的海洋,场上尔朱贺已经喊出“必摘魁名”的宣声。
一片欢呼。
“远人”、“今人”,此刻都是黎人。
一直觉得雪原人都冷,但在尔朱贺振臂高呼的时候,台下竟成鼎沸。
白掌柜不太理解一个人冰封数千年,去参与未来的战争,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和信念。且不是一个两个,是计以十万、百万人的共同选择。
被困锁在冰原太多年,他们太想往外走。
这种渴望是冻结不了的,他们是冰里的火焰。
瞥了一眼飞天而起的“知见鸟”,白掌柜默默收掉了为尔朱贺助威的横幅。
隐进人群里。
白掌柜得到战斗结果的时候已经算晚,事实上实时关注星月明珠初战的人,计以亿数!
范围不仅仅是观河台现场,也不仅仅局限在太虚幻境。
雍国梦都在高价取得太虚幻境授权后,甚至还用机关玄鸟拉开灵镜天幕,使用墨家最先进的留影技术,实时转映黄河赛事,让暂不能随时进入太虚幻境的老百姓,都能搬个凳子坐街上看。
真真是万人空巷。
这边灵镜天幕一开,诸方就都跟上了。那些本就在太虚幻境里有一定权限的霸国,甚至还主动地给授权费抬价……
鉴于观河台外已经聚拢了太多人,为了观众安全考虑,黄舍利阁员代表黄河之会特事组,跟附近的沃国达成了赛事招待独家合作。
沃土之国的列国风景区,诚纳豪客入住。
黄阁员也不全看钱,观河台下开辟了四座十万人规模的广场,空悬巨大的灵镜天幕,给那些千里迢迢来到观河台,又买不到门票的人,进行现场免费的赛事转播。
只是这个就没有谁来解说了——或者观众本身也是解说——总之是大家看个热闹。
而且赛事也没得选,全看现场放什么。
推着独轮车的老全,踮着脚在人群中,车上左边趴着老黄狗,右边坐着妮儿,倒也很是特别。
瓜子花生倒是不让卖,因为哪怕是在观河台边上摆摊,也得有黄河之会特事组的印章契书。
但他辛辛苦苦推了一车来,维持秩序的水族卫兵也默许他卖完了这一车,只说不许再有——本届黄河之会负责维持秩序的卫兵,是六大霸国各自抽调的一部分军队,以及水族重组的龙宫卫队。
都由重玄阁员统领,毕竟论起“武功”,他仅次于前武安侯。
不过他不耐烦做这些事,请了个戴面具的叫王天覆的人来管。
有人说那是王夷吾。
不过王夷吾老全也不认得,只知道是齐国一个很厉害的将军……太远了。
“诶诶诶,辰公子赢了。”
他看不明白战斗,只知道宋国人赢了,心里很是高兴。
“哎唷!”旁边有个看起来很懂的人,猛拍大腿:“宋国这下完犊子了。”
“怎么说?”有人立即凑来问。
凑过来的人皮肤略黑,牙齿很白,在额间有一个火焰状的刺青——穿着一身颇为古怪的衣服,好像是祭袍。也不知是哪个地儿的,跟老全记忆里的什么教派也不搭着。
不过在这里也不显眼。
观河台上的奇装异服多了,他这才到哪儿。
拍大腿的人解释道:“输的这个是镇河真君的妹妹,镇河真君是本次大会的裁判,一手遮天。宋国的选手把他妹妹打得这么惨,他能给宋国好果子吃?”
“姜真君不是这样的人。”老全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擂台比武,输赢自负。姜真君广益天下,哪里会这样小气?”
“你懂什么!”那人瞥了老全一眼,不屑地道:“又是一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可怜人。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做什么不是有目的?真以为对你好呢?还广益天下……笑死个人。你就等着瞧吧,宋国这顿教训,很快就要吃上。”
老全不是个能跟人争执的,被反驳一句也就闭嘴了。
倒是那个额间有火焰刺青的,笑着迎过去:“兄台懂得真多啊。我也一直觉得那人不单纯,大家都被表象蒙蔽了……不知有没有他做的恶事可以分享?”
“我只能说,无利不起早。”拍大腿的人又捏了捏胡子:“很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可不想被立典型——瞅着那些水族没有?现在都姓姜呢。敢说一句坏话,都能跟你拼命。”
火焰刺青男左右看了看,深以为然。
“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他拱了拱手:“在下庆铭。早就看不惯现世的矫饰之风!正想要结交一下兄台这等敢言之士。”
老全见着他们勾肩搭背地离去了,撇了撇嘴。指责他人头头是道,自己做事百无一用,这种人他在青楼见得多了。
这时候他发现,妮儿和老黄狗都有些恹恹的。
不由得担心,莫不是中暑了?
虽说长河水族特意施法驱过暑气,观河台范围内不那么炎热,但妮儿小,大黄老,都是容易生病的时候……
“妮儿,妮儿,妮儿,喝点水。”
“大黄,大黄,你怎么了?”
老全急得团团转,喊了这个喊那个。
把装雕塑的两位都惊一跳。
哎唷我的老祖宗,可别把人叫回来了!
老黄狗情急之下,拿脑袋去蹭他的手,一副乖巧温顺很黏主人的样子。
老全受宠若惊,欢喜地揉了两下,老黄狗憋屈地哼哼起来。
妮儿也不充愣了,小手捧着竹筒,便咕噜咕噜地喝水。
太吓人了……
怎么浮陆世界的至高神主,也来了现场?
虽说到了现世战力要受压制,却也不是等闲高手能碰。
为了保证这场黄河之会的秩序,姓姜的到底摇了多少人?明面上的已经一堆,暗地里的还随处可见……
老全浑不知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在发生,只是试了试妮儿的额温,发觉并不烫,便放下担心。不经意地抬眼往前,发现灵镜天幕里已经换了比赛
现在立在场上的,是一个相貌平平,有点儿焦黄肤色的少年。他背上仍然负着那柄布条缠着的棍状剑,身上只是换了一身利落的武服,立刻显现出一种不凡的气质——
他的体态太好了,连发尾的落点都像是受过气节的规训。
昂首直脊地站在那里,正拱手说……“承让。”
在他面前倒下的,乃是理国段奇峰——范无术的亲传弟子。
能够走到观河台的,没有无名之辈。在各自的国家或者宗门,也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可是天才碰着天才,终究只能有一个继续往前走。
星月明珠姜安安,输给了横空出世的宋国辰燕寻,固然有些遗憾。可是在这里停下来的……谁又不遗憾呢?
知见鸟的宣声划破长空:“本场胜者,星月原……褚幺!”
老全惊了半天,又是一惊!
去年闯进商丘三分香气楼的少年,竟然是……抱财天君的弟子!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狗毛,攥得大黄一立眼。又慌张松开,不停地抚摸:“不疼哦……不疼哦……”
老黄狗呲了呲牙,终是忍了。
范无术将那支见证了“凰九类”的折扇,插在腰上,有些无奈地将少年抱在怀里。
输了比赛的段奇峰,哭得稀里哗啦的。他已经用尽了全力,极尽道术之精巧,可对手太稳又太密,攻势如水银泻地,压得他一口气吐不出来,最后憋成了血。
在道术的领域被正面击破,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位理国皇族旁脉出身的天才,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没事,没事。”范无术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但感觉上应该跟哄钟离炎差不多:“你并没有输,是理国的传承不如镇河真君的传承,你的年龄也比他小,加上刚刚大意了,又不熟悉场地……”
段奇峰哭得更伤心了:“昨天我就来摸过场地了——”
范无术好气又好笑,正要再胡乱哄几句,忽又听得一阵更惨烈的哭声。
他抬眼望去——
看到一个穿戴很利落的中年妇女,冲到了台上,抱着那个获胜的少年,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满腹委屈,哭得……让人也有些眼涩。
赢得了战斗的少年,正半蹲在地上,有些无措。刚才施展道术异常精准的一双手,笨拙地抚着女人的头发。
他赢了,但像是做错了事情,只是不停地说:“娘,我没有受伤……不疼……不累……不苦……”
然后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