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斐蓁这样年龄的半大小子来说,理解什么是百姓,什么是民众,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剥削,确实是比较难。
因为有很多事情,并不一定就能表现得非常明显,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黑白来。
就像是开饭庄的,或许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让吃饭的,做饭的,获得了各自的需求,但是很快,盖房子的,租地皮的就过来了,然后就会从吃饭的,做饭的嘴里面抠钱,笑呵呵的走了。
之后的矛盾,就是吃饭的和做饭的了,至于盖房子和租地皮的,就隐身了。
一些不明白事理的拍着桌子骂厨子,即便是有些火星子溅到了盖房子和租地皮的那边去,也会有一些狗腿子立刻冲上去表示盖房子和租地皮的也不容易,要多体谅,多理解……
但是产生这些根源的需求是什么?
是选择。
是方向。
而最为可怕的,却是那些一本正经的,却只说半句实话的家伙。
比如贾诩。
斐蓁的理解,只能卡在将领兵卒的层面上,毕竟年龄在那边,斐潜要求斐蓁能够理解什么是百姓民众的力量,显然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经验积累,但是贾诩你个浓眉大眼的……
哦,三角眼山羊胡的,也来玩这套?
庞统挪到了前线,关中留守的是荀攸,但是关中的事情太多了,荀攸一个人忙不过来,斐潜便是拖拽了贾诩来补位。
只不过这甲鱼么……
斐潜找贾诩来,一方面是询问了解这一段时间来在陇右,以及西域的一些情况,另外一方面也是想要问问贾诩对于接下来这一段时间可能会越来越多的山东投降官吏,士族,乡绅的处理意见,解决方案等等。
可以预见,在骠骑军进入河洛,甚至更远一些的山东中原地区之后,会有大量的地方官吏,乡绅等等立刻换上了骠骑的旗帜,然后表示他们可能从太兴元年,甚至更早的时间,就已经是心向骠骑,只是因为曹氏的迫害,夏侯的威胁等等原因,才无奈的身在曹营,却一直盼望着光明云云。
对于这些人来说,改换门庭只不过换件衣袍,改个旗帜的事情,但是斐潜并不愿意如此。因为简单的接受这些人投降,而不做出相对的改变,那么就几乎是失去了斐潜在关中推动改制的意义,而如果说将关中的制度直接搬过去,又会立刻陷入山东的陷阱当中。因为山东之中有太多的人已经被灌输得不喜欢动脑子,也懒得去明白什么事理,人云亦云的有很多。
斐潜虽然和庞统商议过在实施制度变化的过程当中大体上的步骤和方案,但是从设想到落地,是需要人员去执行的,而对于人性人心的把握,斐潜觉得当下三国之中,如果贾诩称第二,怕是没几个人敢自称第一的。
暮色渐沉,晚风将骠骑府衙周边悬挂的旗帜吹拂高高飘扬。
贾诩沉默着,盯着旗帜看了片刻,嘴里嘀咕着三色什么的字眼,便是缓缓的走了进去。
堂下的护卫高声唱名。
斐潜从厅堂之中快步而出,拉着贾诩就往堂内走,顺便吩咐侍从去端茶来。
谈事情么,喝茶最好。
谈利益,说生死,才是喝酒。
这是华夏传统,要不然为何要流传杯酒释兵权的典故?
贾诩拱拱手,谢过了斐潜,然后坐在厅堂之内,端端正正,看这外表,就是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只不过偶然眼眸里面跳动过的精光,略微可以体现出其内心的某些端倪。
文和。斐潜的声音不紧不慢,先喝茶。
贾诩苦笑了一下,主公,还是先说事吧……
斐潜笑道,这是为何?
贾诩低头说道:臣听闻如今有闻司请人,便是说喝茶……
哈哈哈哈……斐潜大笑,文和自污,却是为何?莫非文和以为某是不可容人之辈?
贾诩捋了捋胡子,主公自然是不需如此……不过……山东之处,若无把柄,怎能顺从?
斐潜收了笑,将茶碗给贾诩推过去,文和知某忧虑,便是出此下策?
有闻司上报,贾诩在陇右期间,收了羌人头目一些东西,牛羊皮毛什么的,数目不算多,也不算少,然后在陇右开了个贾式的草场,招了些人手在饲养。
这事情,很是微妙。
一方面么,贾诩没给羌人钱,算是白拿了羌人的财货,另外一方面么,羌人却也没有说什么,甚至在草场里面帮着饲养牛羊的,也同样大多数是羌人。
斐潜看到这个信息的时候,几乎第一时间就判断是贾诩自污之举了。
因为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刚刚好卡在红线边上,也只有贾诩这样的家伙能做得出来。
进一步,就是贪污受贿,可是这个贪污受贿的数额又不大。退一步,那是先拿货后给钱,只不过钱款的时间略有些长,但是羌人都没意见,旁人又能说什么?
至于侵占草场什么的,说起来好像很严重,但是实际上不算是什么事情,因为陇右的人口密度远远低于后世,而因为北宫事件,导致在这一段时间内,羌人的数量也下降了很多,很多草场都是空着的。
虽然说莫非王土,可是在汉代城镇之外的绝大多数荒地,都没有特意去标识出来。普通百姓偶尔去搞点东西,采集野果猎杀点野兽改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如果说大张旗鼓开始要以某个无主的荒山荒地作为谋生或是赚钱之处的时候,官吏就闻着味道来了……
所以如果说贾诩侵占土地,那么也可以,但是又是无主的草场,就算是论价,也谈不上什么。
臣如今老迈昏花……贾诩似乎还想要蒙混过关。
文和……斐潜没等贾诩说完,便是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神色略微严肃。
厅堂内的青铜博山炉里腾起袅袅青烟。
贾诩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片刻之后叹息一声,也罢。臣有闻,昔者范蠡泛舟五湖,非畏勾践剑利,乃知「飞鸟尽,良弓藏」……
贾诩伸手示意,表示斐潜不需要解释和打断,臣自然知晓,主公雄才大略,心胸开阔,绝非勾践鼠目之辈,然……他人信否?
嗯。斐潜微微皱眉。
贾诩望着盘旋上升的烟气,声音像陇右戈壁的碎石相互摩擦,文种见西施入吴,犹信「君子之约」……可这世间,多有勾践之愚,难有主公之智啊!
斐潜端着茶碗,看着茶碗内的茶汤微微荡起涟漪,文和此举,便是为了……使山东降士,触类而长?
雒阳城之战,一般的百姓看到的是骠骑军又得胜了,商人看到的是又有新的商路和商品了,官吏看到的是又多出了新的萝卜坑,而对于贾诩这样的人,他先一步看到了斐潜的忧虑,并且还直接给出了一个斐潜表示是下策的答案。
在雒阳城之中,除了降兵之外,还有很多的山东士族子弟。
这些家伙在城破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的反抗,或者说仅有的受伤,也是在争抢着如何给张辽,以及骠骑军的献媚争宠的过程当中相互挤压推搡而导致的……
张辽上报这些事情的时候,斐潜便是觉得有些头疼了,而且还有预感,随着他的部队人马进入中原地区,这一类的头疼事件,还会越来越多。
主公,昔日吴子,可是杀妻求将啊……贾诩似乎察觉了斐潜的头疼,便是轻声说道,如今这山东之辈,未必有吴子之能,然有吴子之欲也。
斐潜默然。
想要晋升,是人的天性。
太想要进步了的,也不仅仅是吴起一个人。
古今中外,多了去了。后世里面如果家庭成为了拖累的,动用极端手段的比较少,但是离婚的就比较普遍了,米帝政府官员都不敢公开其家庭关系,也是有这一方面的考虑。当然,也有不太敢彰显出自家一家老小,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都在一个地方打洞的原因……
相比之下,大汉山东中原的士族乡绅,就比较坦荡荡一些,至少他们明确的表示他们要在自己的家乡把持乡野万万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
贾诩从袖子里面抖出了一枚铜钱,叮当落在了桌面上,主公且看,这是某在长安发现的……
钱币显然使用了有一段时间了,上面布满了铜锈。
款式么,是斐潜最早一批的征西钱。
不过斐潜很快就发现了这钱币的异常,上面的图案似乎是浇铸然后打磨出来的,所以异常的糊……
这是山东伪造?斐潜问道。
贾诩点了点头。此等之辈,信的是「狡兔三窟」,怕的是「城门失火」……
斐潜看着钱币,若有所思。
在早期制造征西钱的时候,斐潜就考虑过被仿冒的可能性,然后他在那个阶段故意增加了制造征西钱的难度,并且超出了原本五铢钱的价值,使得在那个特殊的阶段,成为了良币驱逐劣币,使得山东士族即便是仿造征西钱也要很亏本,成功的让征西钱打入了山东中原地区。
后世有劣币驱逐良币的理论,但是在具体过程当中,需要具体分析。
知道一些理论,却不懂得变通的,就容易陷入形而上的陷阱里。
就像是大熊倒下之后,米元大量进入大熊市场,将原本大熊货币驱逐出去,也是类似反过来模式,米元成为了交易主体,而大熊货币则是成为了劣币。
而现在,这枚征西钱,说明还是有山东士族子弟,宁愿亏本,也要铸造出来……
就像是吴起杀妻。
拿着斐潜长安钱庄的飞钱,显然不如手中捏着大量的金银铜币更安全。
自己手中有现金,肯定方便一些,否则到了长安钱庄里面要兑现,顺利当然一切都没问题,万一碰上点什么,伙计掌柜的死活盘问这钱从哪里来的,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钱是干净的时候,不就麻烦大了么?
斐潜想起大河冰封之时,河边民夫要取鱼,总会先在冰面凿个小孔,贾诩的自污便是这个孔洞,看似微不足道,却能让水下的鱼自己钻出来……
昔年商君徙木立信,今主公不妨以臣为木。贾诩说道,声音细细微微,似乎很是诚恳,山东世族豪右见骠骑能容臣之「污迹」,必争相献上把柄。然而他们做惯千金万钱的大生意,岂会满足于臣这般小打小闹?
贾诩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当年张良给高祖献分封策,亦是先请封雍齿。臣不才,愿做骠骑的雍齿。
你这草场,就是送给山东士族子弟的安心汤……斐潜点了点头,所以文和故意在陇右留个草场,就像吴起给鲁侯看的投名状?
贾诩颔首。
虽然如此,但是斐潜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沉默了片刻,斐潜忽然注意到这枚铜钱边缘位置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了,那么或许是这钱已经不断的重复流通了很久,要么就是在贾诩手中天天摩挲了很长时间了……
这就有些意思了。
斐潜的目光之中,泛起了一些疑虑。
贾诩的计策,从来都不会这么简单……
虽然现在看来,贾诩的计策像那么一回事。
贾诩应用春秋战国时期的典故,向斐潜说明两个问题,一个是他有信心在斐潜之下继续为官为任,献谋献策,是因为他知道斐潜有雄才大略,可以容许贾诩以及其他人的一些毛病,短处,以及知人善用,不用担心成为甩锅对象,或是走狗烹;但是山东中原地区的那些地方官吏不清楚,也没信心,所以贾诩先给这些山东中原地区的官吏打个样,自污以给骠骑大将军斐潜把柄。
这样做一来是符合关东中原地区这些官吏的习惯,毕竟给上司把柄作为投名状,符合山东士族子弟的官场潜规则,另外也可以让斐潜在需要翻脸收拾这些关东中原官吏的时候可以省事,毕竟这些山东中原的官吏并不能像贾诩这样这么精准的控制把柄的大小,而且这些人平常干的事情远远比送给斐潜的把柄要严重得多,稍微深挖一下,就能顺藤摸瓜搞出不少事情来。
这方法似乎是一鱼好几吃,确实是符合贾诩的身份,可是斐潜心中隐隐约约,还是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斐潜盯着手中的铜钱,翻来翻去的看。
贾诩微微眯着眼,捋着胡须,也不说话,也不着急,似乎开始欣赏起风景起来。
斐潜把玩着铜钱,忽然心中一动,旧征西,新骠骑。
难道山东士族就没有仿制新的骠骑钱?
显然也不可能。
做了初一,必然也会做十五。
那么为什么贾诩只拿了这征西钱?
新,旧?
斐潜忽然有些明白了。
文和此汤药,确实不错,但是我怎么觉得文和你这汤药……有些不符合文和身份……斐潜说着,从桌案上翻出了之前斐蓁留下的那篇《调燮赋》,递给了贾诩,来,这是犬子近日所写文章,文和不妨多加斧正。
贾诩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嘴里说着不敢,但是依旧接过了斐蓁所写的文章,看了起来。
过了片刻,贾诩放下了文章,刚要开口,斐潜就说道:说不足之处,其他的就不用说了!
唉……贾诩叹口气,跟着斐潜混,多少有些没意思。不过略微停顿了片刻,便是说道,略浮于上。
简单来说,就是空了。
当然,以斐蓁这样的年龄,能做出这样的文章来,好吧,即便是有人帮忙润色代笔,但是也算是不错了,不可能要求得就必须如同贾诩一般的老辣,所以也就自然被贾诩一眼看出其中的问题。
虽然说在文章里面,斐蓁也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比如常平仓五均市,以及官吏劝农勤勉等等,但是这些东西都流于表面。
是大汉早年没有常平仓么?
那么为什么到了当下大汉的百姓依旧那么痛苦?
别以为在斐潜治理之下,关中百姓就很幸福了,顿顿都能有酒有肉,但是实际上能顿顿吃上肉的,依旧只有士族子弟,平常百姓偶尔能吃上一次,就算是改善生活了,要不然斐蓁也不会在文章里面写出贫穷百姓和士族豪右的饮食差距问题。
只能说是在斐潜这里,关中百姓饿死的少了。毕竟关中整体上来说,依旧有些人手短缺,只要不是真到了什么活都懒得做的程度,混点饭吃还是没有问题,吃得差一些而已。但是要说在斐潜麾下的所有百姓都进入幸福安康的大汉兴盛模式,那还早得远。
解决问题的根本,不是常平仓制度,也不是什么要劝农勤勉,而是实际做的事!
谁来做?怎么做?以及做到什么程度,要怎样保证能做好等等,才能算是脚落下了一些,而最后要等到完全踩到地面上,依旧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说,斐蓁的文章显得空也就算贾诩给予比较中肯的评价了。
斐潜起身,推开窗楣,夜风卷着屋内的些许青烟扑向星空。
文和……斐潜说道。
臣在。贾诩应答。
此策,试某乎?斐潜转身,盯着贾诩。
贾诩俯身而拜,臣不敢。
斐潜斜藐了贾诩一眼,又转头看向了夜空,喟叹道,既然如此,文和献策为何也是「略浮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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