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晚风吹起,掠动他浅灰色的素袍,衣袂飘扬,却更显寥落惆怅。()阅读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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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神医,皇上有令,皇后凤体违和,不见任何人。”守门老太监为难地看着他。
“烦请公公通传一声。”端木痕向来不强人所难,此次却异常坚持,驻足不移。
“可是……”老太监迟疑不安地搓了搓手,这位端木神医是皇后娘娘的师父,身份特殊,但皇上就在寝居里,且又下了口谕,不许打扰,这该如何是好?
均“公公看何时适合,再去通传吧。我在这里等着无妨。”端木痕温和地笑了笑,走至朱色大门旁,负手而立,预备长等。
老太监皱着眉头,焦躁地踱步,苦思何时才是适合的时候。
天空中,乌云蔽月,漆黑无光。殿檐上悬挂的宫灯,照着人影,摇曳绰约,忽明忽暗。
龋端木痕深深叹息,但愿,清音不会后悔。
夜色深沉如浓墨,凉风阵阵,刮得渐急,惊雷乍响,骤然间下起倾盆大雨。
大风从窗口灌入寝房内,柔纱帐幔被吹得翻卷纷飞,簌簌作声。
皇帝走去关上窗,折身回到凤床畔,低低一叹,温声道:“清音,你老实告诉朕,为何愿意这样做。”
蓝清音裹在锦被里,露出虚弱的笑容,轻声回道:“如今边疆战事吃紧,有许多事需要皇上劳心劳力,若没有强健体魄,如何运筹帷幄,处理军政?”
皇帝坐至她身旁,英挺眉宇微皱,目光慢慢锐利起来,似芒刺直射向她:“有一位这样贤良的皇后,是朕的幸运。”如果她不存其它心思,确实是他的福气,只可惜……
蓝清音举眸对上他深邃的眼,心中透亮,浅淡地笑了笑,道:“皇上,虽然臣妾有私心,希望皇上记得臣妾的付出。但是,臣妾也真心想看到皇上一举灭了西覃国。”
皇帝稍敛锐色,替她掖好被角,柔了嗓音:“你损了元气,好好睡一觉,朕在这里陪着你。”
“嗯。”她微笑地闭眼,口中却促狭道,“皇上在一旁盯着,臣妾怎能安心入眠。”
“有朕守着,还不能安心?皇后实在难伺候。”他低声轻笑,温柔地拂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修长手指顺势抚摸她微凉的脸颊。
“皇上不倦吗?”她翻了身,背对着他,懒懒问道。
“朕还有折子未批,等你睡着,朕就要回御书房。”他凝视着她秀美的侧脸,心生一丝感叹。这般温馨宁和的气氛,似两人契合无间隙,却仿佛镜花水月,经不得深究。
倘若她的内心与外表一样,柔情似水,那多么令人舒心。可若真是如此,无棱无角,她也就失去了独有的风采魅力。何谓世事难两全,眼下情景便是。
“皇上有事待办,就去吧。臣妾眠一觉,明日起来就会精神抖擞了。”她听着窗外急促的雨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声,暗自悄然睁开了眼睛。
她之前刚刚心疾发作,又紧接着为他渡毒,只怕夜里会发起高热。
她必须请师父过来一趟,可是她下意识里不愿师父和皇帝一同看着她受病痛煎熬。
“朕担心你体虚发热。”他顿了顿,柔声再道,“不如请端木神医来为你诊一诊脉?”
“夜深雨大,不用烦扰师父了。”她才婉拒,就听寝居外有人轻轻地叩门。
“启禀皇上,端木神医求见,不知……”
话未完,皇帝已扬声道:“宣!”
蓝清音躺着不动,听见皇帝移步到外间。过了片刻,隔着屏风传来几句对话。
“参见皇上。”这是师父一贯温润无波的声音。
“端木神医来得正好,皇后凤体欠安,就有劳端木神医诊脉开方了。”皇帝的语气散淡,亦是波澜不惊。
“皇后可是旧疾复发?”
“是,且为朕渡了寒毒,现下身子甚虚。”
“这里有一瓶补血丸,请让皇后服下,每日一颗,可养气补身。”
蓝清音默默听着,心里有几分讶异。师父似乎在避嫌?连亲手为她把脉都迂回拒绝?
思索间,又闻皇帝低醇的嗓音响起:“无需诊脉就可开药,果然不负神医之名。”
端木痕淡淡笑道:“皇后的心疾,无药可医。端木痕学医不精,无能为力。再加上寒毒,恐怕纵使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皇后甘愿为皇上牺牲至此,着实令人钦羡。”
“哦?”皇帝拉长尾音,似有疑惑一般,谦逊问道,“朕对医道一窍不通,不知皇后若两病齐发,会有何后果?”
“轻则昏迷不醒,重则丧命。所以,皇后平日要多加保重,万不可感染风寒。”
“如此严重。皇后对朕这般情深意重,倒叫朕内疚了。”
“皇上,请恕端木痕唐突说一句。百年修得共枕眠,这是缘分,望皇上和皇后珍惜良缘。”
而后便听端木痕告辞离去,未作多留。
蓝清音无声一叹,复又轻轻闭上眼睛。原来,师父走这一趟,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
他把关系撇得这样清,可有想过她的感受?他把她推向皇帝的怀抱,可有想过她的意愿?
师父从前总是说,天意不可违,但为什么不想想人定胜天?
他这样的帮助,她又怎么可能感到欢喜。
心底有股酸涩冒上来,她蜷身侧卧着,一动不动。
凤床前,皇帝安静地凝望她,良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清音,是否有一种被最亲的人遗弃的感觉?”他的声线低沉柔和,如羽毛轻掠过她的耳畔。
她不出声,似已入睡的沉默。
“清音,朕说个故事给你听。”他坐下,半倚床头,目光飘远,顾自低声道,“当年,母妃深得父皇喜爱,荣宠风光无人可及。但父皇早立后位,就算母妃再得宠,也不过是一介嫔妃。宫闱争斗,数百年来皆相同。因朕是皇长子,母妃恐他人暗施毒手,便想将朕过继给当时的何皇后。何皇后无所出,膝下无子嗣,也就欣然接受母妃的提议。”
蓝清音静静地倾听着,心中有些诧然。当今太后是皇帝的亲母,她一直以为他是嫡出,然则其中另有故事?
“那时,朕六岁,懵懂不知事。母妃牵着朕,送到何皇后面前,说,从今往后,朕就住在何皇后宫中,要唤何皇后为母后。”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难辨情绪,“六岁小儿,只觉被至亲的娘亲抛弃,天地变色。那一刻,连哭泣都忘记了,怔仲痴愣,呆呆地看着那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松了开,决绝地转身远去。”
蓝清音的眼前仿若浮现一个俊秀的小男孩,挺着单薄的背脊,紧抿着嘴唇,目光凄哀,虽然没有流泪,但心里却已在嘶声悲泣。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那时候朕不懂,母妃比任何人都更心痛。朕怨恨了母妃多年,直到亲身经历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才恍然明白。有时是真心为一个人好,才狠下心肠去伤害。”
听至此,蓝清音亦豁然领悟。他说这个故事,竟是为了开解她。
后来的发展如何已不重要,无非是何皇后病薨,他的母妃上位为后。
现今太后长居武夷山庵堂,甚少回宫,想来必是因为当年历经宫廷争斗,身心怠倦,才寻求一地清净。
“清音。”他轻唤她,俯过身子,亲吻她的额角,“朕也认同端木痕的那句话。百年修得共枕眠。这是缘分。”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将药瓶搁在枕边,不再扰她,离开了寝居。
一室寂静,只闻窗外风声飒飒,滂沱大雨拍打着树叶,沙沙作响。
她轻轻转过身,拿起枕畔的白玉药瓶,怔怔注视着。在这暗流诡谲的九重宫阙之中,缘分,是良缘,还是孽缘?
她依旧相信,师父是为了她好。只是这种方式的好,她觉得无法承受。
倒出一颗药丸吞下,她扬起一抹苦涩的笑。皇帝似乎也开始对她好,但他的好,她却不敢相信。
世事太奇妙,她发觉自己犹如命盘上的一颗棋子,一再地想要努力把握走向,却一再地身不由己。
端木痕给的自然是良药,蓝清音一夜好眠,并未感染热疾。
此次安然度过,但何时会病发,却是难以估计。
漫不经心地吃着早膳,她面上带笑,自我解嘲地想,反正她宿疾在身,本就祸福难料,再添一桩,也无妨。
“娘娘。”灵月匆匆进来,关紧寝门,压低嗓子道,“奴婢照娘娘吩咐,去请端木神医为素妍把脉,发现脉象的确有异常。”
“有何异常?”她抬起头来,目光一凛。
灵月靠近,附在她耳畔细声低语:“端木神医怀疑,素妍服下一种秘药,故而才有喜脉的假象。”
蓝清音不语,眼神越发清冷。她的医术不如师父,师父说有异状,就定然无错。
现下确定了这条线索,她已是完全明白,夏候瑾然不惜以龙脉之名,让素妍在后宫拥有一席之地。将来她若稍有不慎,犯错失势,素妍就会取代她的皇后之位。
而夏候瑾然,无论如何也都不会有损失。即便以后没有了南岐国这个盟国,他也还能有北颐国相助。
“娘娘。”灵月附耳继续悄声道,“请允奴婢去杀了素妍,就算赔上奴婢这条命,奴婢也无怨。”
蓝清音淡淡一笑,只道:“斩草要除根。”
灵月不解,疑问:“娘娘的意思是?”
“杀了一个素妍,难道北颐国不会再派第二个人来?”蓝清音语气沉笃,明眸中亮起炽芒,“只有使北颐国与方小说翌国正面为敌,才叫铲除后患。”
“奴婢愚钝……”灵月皱了皱秀眉,想不通透。
蓝清音无意再多作解释,轻轻摇头,道:“小月,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是,娘娘。”灵月恭顺应声,垂下眸子,隐去不甘之色。
蓝清音凝眸看她,突然问道:“小月,为何你这般憎恶素妍?”
灵月一愣,随即讷讷回道:“奴婢不敢隐瞒娘娘。曾有一次,奴婢撞见素妍在后园私会皇上,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奴婢实在看不过眼。”
“只是这样?”蓝清音似笑非笑地睇着她。
灵月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含糊:“奴婢为娘娘不值,那素妍不过是学着娘娘的穿衣打扮,仿效娘娘的神情口吻,便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蓝清音不由轻笑起来:“小月,你错了。素妍原本就是出生高贵的皇家女,又何来飞上枝头一说?”
灵月微抬眼,眸光隐含固执:“也许是奴婢先入为主的偏见,但奴婢真心认为,素妍不配。”
蓝清音呵呵笑了两声,摆手示意她退下。
灵月欠了欠身,抿唇退出寝居。
蓝清音看着一桌膳食,已失了胃口。小月说素妍不配,是指配不上夏候瑾然吧?
难怪,她一再想要解决了素妍,原来是因为她早已对皇帝芳心暗许。
不过,相信她心里也很清楚,这份情愫,只能深埋。可是人总有执念,即使自己得不到,也不愿被别人得到。
蓝清音叹息一声,站起往内间走去。她得让九卫带消息回南岐国。
她需要一个分营的兵马,佯装北颐国骑兵,暗中协助西覃国袭击方小说翌国驻疆的军营。她要让夏候瑾然觉得,北颐国是墙头草,欲从两边皆得好处。
惟有他和北颐国决裂,素妍才不足为患。
她不屑为难女人,不论是对素妍或小月。希望她们都晓得谨守本分,莫要兴风作浪。
辰时,早朝未毕。蓝清音乘撵前往太医署。
署内辟出独立一处药堂,众多太医聚集,围在一起探讨研制解蛊药之事。
她站在堂外,没有出声打扰。有师父在,此事已不需她帮忙。如今她的身份,也最好是避忌旁观。
静静地凝望着,清一色太医朝服之中,那袭飘逸素袍显得分外醒目。
浅淡的灰色,本该暗淡不起眼,但却是深深铭刻在她心中的颜色。自幼,她就看惯皇宫里的绫罗绸缎,锦袍华服。可她从不觉得绚丽色彩迷人,只觉那一抹浅灰色才令人安心宁静。
如同师父脸上恒久不变的淡定微笑,蕴有一股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
可是,今日她再看着这熟悉的衣色,心里却翻涌起阵阵酸楚。昨夜夏候瑾然问她,是否感到被最亲的人遗弃。她没有回答,但已是默认。
她曾想过,师父对她,会否也有一点师徒之外的感情?
如果有,即使今生无望携手厮守,她也已心满意足了。
然而现在她才知道,人心终究贪婪,她亦不例外。她要的是一份纯粹彻底的感情,而不是无法捉摸的善意。
“清音。”兀自出神间,端木痕向她走来,笑容如昔,暖若春风。
“师父。”她低低应声,眼中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伤感。是她太奢求了吗?这世上怎会有完美圆满的感情,只有种种不尽人意的缺憾。
“制药的事,你毋须操心,不出一个月就会办妥了。”端木痕温和地笑望着她,黑眸澄明清润,似墨玉沉淀有泽。
“有劳师父了。”蓝清音浅浅绽唇,笑得牵强。似乎只有她一人介怀着昨夜的事,师父依旧心如古井无澜。
端木痕的眸中掠过一丝怜惜,轻缓道:“清音,在适当的时候想适当的事,不然只会庸人自扰。顺势而为,好过逆天而行。你明白吗?”
“不明白。”一口不顺的气堵在喉头,她举目直视他,冲口道,“师父总把‘天’挂在嘴边,到底何为天意,何为天命?”
端木痕凝视她,半晌,只觉无言以对。他虽信命数,但却不是盲目迷信。若非关乎她的性命和幸福,他又何须隐忍相让。
倘若夏候瑾然最终还是不爱她,她的未来路必会举步维艰。
而要夏候瑾然不可自拔地爱上她,她亦需给予回应和付出。
因为,感情,只有双向碰撞,才激得起火花。
而他自己,他已把内心的愿望缩至最小,藏于心底,不去碰触。
“师父,清音不是有意出言顶撞。”见他一味沉默,蓝清音歉然地笑了笑,“师父莫怪,不会有下次了。”
其实,她心中隐隐明白,师父用心良苦。她不该质疑,只是忽生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罢了。
“你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顶撞。”端木痕柔和一笑,语气云淡风轻。
蓝清音静默片刻,轻声道:“师父,你可有心愿?可有向往的生活?”
端木痕深望着她,眸色深幽如海,温柔宽远。须臾,他移开视线,平淡道:“心愿,往往是因知难以实现,才为之神往。这般纠结,又何必去奢望。活好当下,已足够。”
“这样淡泊清寡,师父不觉得人生无趣吗?”她温言问。
“那么你呢?清音,你想过怎样的生活?”端木痕微笑着看她。
她未答,侧头眺望远方。暴风雨过后的晴空,如被清水洗刷干净,格外的蔚蓝美丽。
这就是她想要的。愿有一日无风无浪,天下太平,她可以怡然欣赏山河风景,再无重任牵挂。只不知,那时是何时,又会是谁陪在她身边同望这一片天。
端木痕没有追问,淡淡温声道:“我该抓紧时间研药了,清音,你先回去吧。”
蓝清音抽回远眺的目光,微微颔首,凝望了他一眼,便就旋身离去。
端木痕看着她亭亭的背影,扬唇淡笑,黑眸中漾起温暖的波光。不能拥有心愿,但至少他已经拥有了一段珍贵绵长的回忆。
至于将来如何,就留待将来再作打算罢。
素妍怀上龙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后宫。
蓝清音不难为她,并不代表其它嫔妃也能豁达宽厚。
毕竟,在众人眼中,素妍原本只不过是一个卑微宫婢。
就如灵月所言,素妍如今是乌鸦变凤凰。如此幸运的际遇,又怎不惹人嫉妒眼红?
不过,蓝清音倒是没有料到,最先按捺不住的,竟是一贯不理事的黎贤妃。